早上起了晨雾,山谷里雾霭沉沉,水曲舵大门敞开,门口今日无守卫,里面影影绰绰看不清都是什么,华成峰骑在马上,在门口往里边看,只觉着一股妖气扑面而来,赵寻常这心思有点昭然若揭了。
华成峰勒着缰绳,老马嘶鸣,里面跑出来一队人,为首的白面长发,咧着嘴笑,弯腰做出个请的手势,仿佛华成峰是个贵客,“小华盟主,里边请吧!”
华成峰嬉笑一声,一马鞭抽在那人身侧,那人扭身一躲,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华成峰说,“赵寻常这未免太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我不进去,你叫赵寻常出来说话!”
那人又露出勾魂无常一般的笑意,“小华盟主也忒拿自己尊贵了,您什么身份,就能叫我们领主出来和你说话?”
华成峰冷哼,“赵寻常不来也行,你叫齐闻善出来说话!”
“怕是也来不了,领主就怕我们请不动您,叫齐小公子来请,他不肯,正在里面吊着打那!您细听听!”那人说得绘声绘色。
华成峰脸上一凛,竖起两耳,一时真的听见二徒弟已气若游丝的呻吟,再细一听,又没了。那敞开的大门像野兽的悠悠大口,进去,生死难料,不进去,齐闻善生死难料。
正为难间,那白无常似的人,举头望望天空,太阳渐渐地出来了,将地上的浓雾变成薄雾,薄雾随着水汽欸乃,渐渐消散。
那人说,“华小盟主不信我,您自己看!”说着伸手一指,华成峰望过去,水曲舵大院中间挺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旗杆上挂着的不是旗子,正是随风飘荡的齐闻善,灰蓝色衣衫上一片红紫,层层浸透的血。
华成峰心口一抽,大喊一声,“齐闻善!还活着吗?”
顶上吊着的人摇了摇,只听见一声虚弱的,“师父——”
华成峰哪里还顾得上陷阱,两腿一夹,从马背上腾空而起,踩过墙头,墙头的土扑簌簌地掉。
院子里稀稀拉拉的一些人,一眼看上去也没什么好货色,华成峰用着轻功,攀着旗杆子就往上爬,眼看够着齐闻善的脚底了,一支长箭飞过来,华成峰一闪身,躲过箭矢,便失去了继续往上攀的力道,只得旋身飘落在地,刚一着地,四下里那些人开始缓缓地靠近,包围了华成峰。
华成峰心道,赵寻常便这么看不起我?年前在望氏大门口赵寻常派出来的那些人,都是下三滥的货色,昨日在门口迎战的,水平也都实在稀松,他指望这些人来拿下华成峰?华成峰有一种说不出的窝火。
那些围过来的人行动缓慢,华成峰甚至有些懒得动手,眼神里十分无奈。
人从四面八方翻涌而出,最前面的一群手里拿着单角刺,后面的拿着什么兵器不甚清楚,乌泱泱的。
华成峰想,就算他用人海战术,又能成什么气候,无非是浪费时间罢了。直等到最前面的一圈人落到了华成峰战斗范围内,华成峰暴起挥鞭,正当华成峰面前的三五个人齐齐地往后闪去,那闪躲的速度华成峰显然没有预料到,原本华成峰以为这一招必定会撂倒一群人,再分而击之,要不了多久,就能获胜。
但是被人家给躲开了,面前的人往后退了,华成峰身后的人,几乎在同时,齐齐地往前进了一步,刚刚那个包围圈,丝毫没有散乱或扩大,反而在急剧地收缩和紧实。
华成峰又甩出一鞭,那人群仿佛顺着华成峰去鞭的方向,立时就有了反应,自动让出那鞭可能会伤及到的范围,就在他们让开的同时,身后就扑上来一群人,险些扑到华成峰身上,华成峰收鞭前看看,后看看,扑上来的那人群的形状,刚好和面前让出来的那个空缺一样。
华成峰一站定,那个包围圈就恢复成近圆形,且在持续缩紧,逼得华成峰不得不甩开鞭子,迎战四周,他想以速度来战胜这个人阵。
但是那个包围圈反应十分迅速,华成峰快一分,那人阵便也快一分,紧逼不舍,华成峰霹雳旋风一般使出一套鞭法,竟然没有伤到对方分毫。
华成峰眼望着那一团乌漆漆的人群,仿佛看到了一点赵寻常的意思。
华成峰两脚蹬地,拔地而起,那群人立马都扬起了头,眼神随着华成峰的身形转动,华成峰想在那些人头顶垫上一脚,再往旗杆上去,但他刚刚开始下落,脚下的人群立马空出来一个新的圆圈,无处着落,成峰只得又回到地上,人阵形成新的包围圈,跟刚才那个无异。
华成峰发了狠,鞭子上灌了力道,盯准了面前的一两个人,直刺过去,那一两个人躲得虽然也快,但还是被华成峰刺中了胸膛,同时华成峰背上传来痛感,华成峰扭头,正是有两个人手举着尖刺,刺尖没入了华成峰的肩胛骨下方一寸处,若是他面对着那俩人,那么受伤的位置大概和他用鞭子伤了的那俩人相同。
华成峰往前趔趄了两步,把后背从那刺尖上拔了出来,伤口并不觉得疼。
那层层叠叠的人海,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蜂群,一只蜂不难打,十只也不难打,甚至不堪一击,但是一个蜂群就难打了,华成峰使出去的每一招,都一丝不差地反噬到自己身上,他像一个脑袋伸进了马蜂窝里的人,被蜂群牢牢控制住。
被吊在高处的齐闻善便看得更加清楚,那数百人仿佛组成了一个放大版的华成峰,有他的手,他的脚,别说他挥鞭子,便是他一举手一抬足,这人阵都模仿着他的动作,他但凡能伤到对方,自己也会受到同样的伤,华成峰若是打,便是打自己,若是不打,便被那人阵渐渐围困。
华成峰不死心,鞭子一扔,运起内功,扎下马步,一股暴虐的真气从双掌间喷出,面前十几个人看不出那内力去的方向,大部分都硬受了那内力,仿佛龙卷风般,被抽得摔倒在地。
然而只一瞬的延迟,华成峰还来不及回头,后背便受了重击,像被个打铁锤子抡在后背上一样,十几个人砸在他背部,不只是硬物钝击,那些人也带着一股暴虐真气,华成峰打出去的真气仿佛没有消失,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华成峰向前跌倒,鼻孔里流出两行血迹。华成峰又惊又怒,他仿佛变成了那蜂群里的蜂后,人阵按照他的心意一举一动。
那些个普通得像不会功夫一样的人,突然之间变成了铜墙铁壁,众愚成智,集弱成强。
华成峰不明白他们是靠什么能在一瞬间传导他的力道和招式,仿佛那些人生来就长在他身上,同他的血肉一样,若要是绝顶高手被困在这人阵之中,可能一招就会被自己打死。
华成峰艰难地从地上起身,环视着周围这些人,他们不说话,也没有彼此交流,只是紧紧地盯着他,成峰觉得那些人的眼睛里闪烁的不是人眼的光芒,像鬼火。
突然间他觉得头疼了一下,眼前的人开始变得模糊,他按了一下头,闭了一下眼,再睁眼时,眼前的人阵突然消失了,站在他面前的,是华远行。
华成峰的脑子像塞满了木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事件之间的连接在他脑中是断的,他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上,膝行前进,到了华远行身前,磕了个头,十分委屈地抱住了华远行的腰,脸上的热泪淌在华远行的胸前,心口发烫,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只是喃喃地叫着:“爹——爹——”
华远行伸手摸着他的头,仿佛无尽爱意,活着的时候都没有给过他的温存,做了鬼反倒来殷勤了,华远行笑着,弯着眼睛,朝华成峰点头,似是赞许。
齐闻善在空中看着华成峰奇怪的举动,跪在地上,给人家磕头,还抱着其中一人哭,那人用尖刺一下一下刺着华成峰的后背,他竟浑然不觉,齐闻善大喊,“师父——师父——你醒醒!”
又朝着人群后面站在高台上的一男一女喊,“金狸姐姐!放我下来!”
高台上的那女人竟是一头金发,眉眼狭长高挑,眼仁是近灰色的,面颊瘦削,真真像个狐狸,她朝着齐闻善翻了个白眼,并不答言,又对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一个随从说,“奚先生果然神机妙算,时候差不多了,去请领主和奚先生过来验货吧!”
齐闻善干着急,没有用。
华成峰仿佛被那尖刺扎得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忽一抬头,发现自己手里抱着的,哪还是华远行?明明就是蒋玄武!他惊得腾地站了起来,见地上有一把刀,捡起刀来就朝着蒋玄武劈过去,刀砍在了蒋玄武身上,蒋玄武血肉模糊,胸中涌起一股复仇了的狂喜,他仰起头哈哈大笑,却未觉身侧也被旁人砍了几刀,华成峰倒下的时候,心里还怀着复仇的快意。
迷迷糊糊不知躺了多久,有人伸手扒拉他,他这才觉得周身酸麻,勉强挣扎着抬起头,就看见了凤灵岳蹲在他面前,他硬是挤出一个笑,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一把将灵岳抱在怀里,或者说扑过去挂在人家身上,凤灵岳好像跟他说了什么,但声音远远的听不清楚,自己兀自嘟囔,“你原谅我了是不是?原谅了,是吧?”
脑袋昏沉,眼前的景象消逝,再一转眼,华成峰又去了别处,满院子的红灯红绸,锣鼓声喧,他穿着红衣,带着红花,正在跟人拜天地呢,那新娘身段袅袅,头上盖着红纱,华成峰偷眼看,真想看看这红盖头底下究竟是不是她,盖帘前后悠荡着,怎么扭头也看不清,一时觉得是,一时又觉得不是,猜得心里痒,就想赶紧拜完了送入洞房,揭开红盖头仔细看看。
拜了许久,终于完事,一对新人被热热闹闹送入洞房,成峰揭盖头的时候,手都抖了,看见那小圆下巴和小嘴红唇的时候,心里还念叨,可不就是她么,还能是谁?忽然间红盖头在他手里滑了下去,那新娘整个人暴露在面前,华成峰惊得后退几步,“怀恩!”
一个清瘦和尚,光着头,嘴上抹着红胭脂,甚是可怖,成峰低头一看,自己手里还握着刀,怎么自己进洞房还拎着刀?有刀正好,成峰挥刀就朝怀恩砍过去,两人战斗在了一起。
华成峰正在发癫,赵寻常带许多护卫来了,此时的华成峰两眼冒着兽光,根本不需别人动手,一把长刀使劲往自己身上砍。
赵寻常问身后那人,竟有些谦虚模样,“奚先生,您看这火候差不多了吧?”
那人穿着一身白袍,似有几许仙风道骨,长着一张很长的脸,上下一般宽,额头三道横纹,三道竖纹,鼻子老长,一张大嘴,实在是,不怎么能看。
那人笑眯眯地点头,“行了,行了!此刻他心念已碎,赵领主大可以为所欲为!”
赵寻常举手叫了一声,“收!”
人阵从最外围开始,渐次散去,等都散完了,金狸走上前,很轻松地捏住了华成峰舞动的刀,轻声说了句,“跟我来!”
华成峰两眼紧随着金狸,十分听话跟着就走,但走得很慢,因为全身上下,几处血洞,不尽伤痕。
金狸将华成峰引到一处,便松开了手,自己退开去,华成峰望着她,眼神里竟是依依不舍,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地,像个被丢弃的孩子。
脚下突然震动,脚底和四面地上升起铁栅栏,手臂粗细的栏杆,抖落着尘土,铛铛响着,在朝华成峰头顶聚合,华成峰勉强支撑住自己站着,却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栅栏在他头顶聚拢,榫卯部件锁死。
华成峰觉眼前天旋地转,一力不支,缓缓地趴到了地上,蜷缩着,像个病猫。
赵寻常和那奚先生来到铁笼外边,赵寻常盯着华成峰得意地笑着,“没想到啊!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和小华盟主见面,我还当小华盟主是多大个英雄呢,原来也不过是徒负虚名,呵呵。”
华成峰的眼神迷蒙着,不知把赵寻常看成了谁,赵寻常问,“小华盟主把追着你去烟霞那个徒弟藏哪了?”
华成峰好像脑子被剥开摊在人前看,根本没有隐藏的意识,声音细微地说,“就藏在……歃血盟地洞里……”
赵寻常又笑了一声,再问,“你弟媳妇和一个姓韩的你藏在哪里?”
“藏在……藏在你家里……”
赵寻常一愣,扭头疑问的目光望向奚先生,“这药失效了?他怎么不说实话?”
奚先生眼里闪过一瞬的急促,“……之前从未失手过,领主,或许华成峰意志较旁人坚强些——”赵寻常打断,他迅疾扭过头呵斥华成峰,“说!在我身边哪里?你和谁勾结?”目光从得意到怀疑到飓厉,仿若天成。
华成峰竟然浅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在哪……也许就在你床底下……”
赵寻常控制不住地抬起一只手,蓄力就要往华成峰身上打,却硬生生被身后的金狸按下了手臂,金狸低声叫了句领主,赵寻常强压怒火,再问华成峰,“琴谱在哪?”
华成峰好像断了气,许久没动静,赵寻常厉声问了几次,华成峰才几不可闻地说,“在……在齐闻善身上……”
赵寻常和金狸皆大惊,两人抬头望向挂着的齐闻善,奚先生也跟着抬头看,赵寻常嘴里咒骂着,“他妈的个小杂种!给我放下来!”
下边人拉着绳子,齐闻善嗖一声坠地,腰差点摔断了,被俩人拖着到了赵寻常面前,赵寻常一脚踹过去,“好啊,你个小杂种!你大哥的命不要了是吧?琴谱在你身上!竟然会瞒天过海了你!”
齐闻善一头的灰土,被吊了一上午,又被踹了个跟头,有点头重脚轻,急急地辩解,“赵领主!您也没找我要啊!咱俩从一开始,领主说的哪件事我没照办?领主若是要了,我立马就给了呀!”
赵寻常咬着牙恨恨地说,“我那日议事时说等抓住了华成峰,再拿到琴谱,就大功告成了,你明明也在场听见我说了,你怎么不来告诉我琴谱在你手里?”说着又要打,齐闻善一下子跪了起来,嘴里叫着,“领主饶命饶命!我这就交出来!”
齐闻善挪蹭着背过身去,“领主叫人给我解开,我得用手拿呀!”
金狸一使眼色,旁边赶紧有人来给齐闻善解开了双手双脚,齐闻善磨蹭着坐地上,开始撩衣服。
赵寻常回头交代,“金狸!哪个是给这小杂种搜身的?给我砍了!”
金狸拱手。
只见齐闻善坐在地上,缓缓脱下了靴子,一股臭气扑面而来,面前众人纷纷躲闪掩鼻,难怪搜身的人搜不到。靴子扔在一边,解开了净袜,那几幅画着古怪字符的白绸子,一层一层地裹在齐闻善两只臭脚上,他将那琴谱一张张解下来,放在一旁地上,又穿好鞋袜。
一群人盯着,却没一个敢上前去拿。
赵寻常黑着脸,“小崽子!这些鬼画符都什么意思?”
闻善一脸的委屈,“要不我不敢给领主呢,我也不懂,我悟不出来,怕领主生气!我要是懂,还至于今天落得这个下场,要卖了我师父求苟活!”
“那何人懂得?”说着眼望向华成峰。
闻善也望了一眼,“他华成峰也许懂,这我也不清楚。”
赵寻常靠近铁栅栏一步,“华成峰!别装死,起来给我讲讲这琴谱的秘密!”
华成峰一动不动,脸上有一丝诡异的笑,仿佛沉醉在温柔乡中一般,奚先生上前一步,“赵领主,这般复杂的事,靠这药恐怕是问不出来,我给您叫醒他?”
赵寻常点头,奚先生站着铁笼外边,一只手伸进去,几根指尖轻轻搓着,有淡淡的白烟从他指尖散出来,钻进华成峰的肺腑,华成峰顿时觉得痛觉回来了,仿佛全身骨架都散掉,疼得钻心。
眼前的幻相消失了,他看清了这个困住他的牢笼,看见了奚先生和一身破衣烂衫,眼罩兜着左眼的赵寻常,还有一旁的闻善,华成峰想起身和赵寻常说几句话,但是丝毫没有力气,除了痛,和在幻境里那抓不住的一丝怅然若失,他此刻什么都没有。
赵寻常问,“小华盟主,这滋味可还好?”
华成峰只闭了闭眼,嘴里一股血腥味,不抬头,不说话。
赵寻常说,“我想知道琴谱的秘密,还请小华盟主不吝赐教。”
华成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也没说什么,只专心忍耐着疼痛。
身后突然来人,好像有什么事,先小声报给了金狸,金狸又附耳过来跟赵寻常说话,赵寻常脸色突然就变了,就在他这种变脸一向快的人身上,那表情也太明显了些。
赵寻常哼了一声,“小华盟主就在此仔细想想,我晚上再来问你!”
又叫人把齐闻善那几块裹脚布捡起来去洗,并把齐闻善也关起来,而后带着金狸转身就走,奚先生在一旁一脸错愕,紧追着赵寻常,“领主怎么就走了?万一他跑了怎么办?”
赵寻常并不缓步,朗声道,“奚先生放心吧,便是我自家圣主来了,也逃不出去!”
这铁笼是赵寻常多年呕心沥血之作,一旦铆合,再也无法打开,直等着里面的人死了,骨肉可以拆开拉出来,铁笼便丢到山沟深处去,那也是无法打开的,就像个旱死了的棺材。因此赵寻常能这般放心。
赵寻常一行人骑马往望府里飞奔,路上还仔细叮嘱金狸,“奚先生的药应该是不会出错的,你仔细查一查,华成峰说不定跟咱们身边的人有勾结。”这句话一说完,赵寻常看着金狸的眼神立马变了。
金狸赶紧在马上低头拱手,“领主!属下跟着你这么多年,断不会干这样背主弃义的事情!若有叛徒,我一定亲手把他揪出来!”
赵寻常那狐疑的眼神才收了回去。
望家后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中堂里,望天临的老账房对着空太师椅跪着,望天临在一旁站着,全身颤抖。金狸随侍,赵寻常怒气冲冲坐在椅子上,“望家主,你可是真长本事了!这么大个家业,看家不会看吗?”
望天临哆哆嗦嗦,“赵领主恕罪,望家……望家经商二十几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平日里虽也有防范,但是没经历过,毕竟……毕竟放太多人去防守,也是……也是要花很多钱的……”
赵寻常一怒,手掌拍在太师椅扶手上,险些直接拍散架了,“你说!究竟有多少损失?”
望天临弓着背,不敢看赵寻常,“全……全数空了……”
赵寻常再拍一下扶手,轰地站起来,“望家十三座酒楼八家茶肆一日之间被人偷走了全部家当?怕不是你望天临在戏耍我!”
望天临呼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人哪敢啊!赵领主!小人日日在领主眼皮底下走动,哪敢有一点不轨的心思啊……”
赵寻常一脸怒相,“账房!你来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账房又跪挺了一些,“回领主的话,按规矩各家每个月初五便把上个月的帐和银子送到老爷这里来,昨日各家就把上月的帐都结好了,正月里盈利颇丰,帐和银两都跟往常一样点好了封装入库,就等着今日辰时便在我当阳街总店汇合,一并送过来。几家的掌柜和护卫早早就到我当阳街门口了,我们当阳街的护卫抬箱子的时候,便觉出了不对,我们当场开箱验看,箱子里全都已经空无一物,帐和银子都没了,我原本以为只是我一家出了事,因此并未声张,只是叫了两个有资历的掌柜到密室里商量,谁料还没进去,广智大街的孙掌柜也惊惶地进来,说他们车上驮着的箱子也空啦!我这才意识到可能望氏的店铺都出了问题,赶紧让各家掌柜去查,这一查才发现,十三座酒楼八家茶肆昨日结出来的银子全都不翼而飞了……”老掌柜说完抬袖子擦额角的汗。
赵寻常阴沉个脸,“金狸去查!这么小一个襄阳城,我不信谁有这样的本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金狸俯首去了,赵寻常又问望天临,“现下能凑到的还有多少银子?”
望天临和老账房对视一眼,两人低声盘算了一下,“许是还有一二百两……”
赵寻常怒拍案几,“一二百两!我这七八百兄弟等着明日放钱,你跟我说只有一二百两!这么多酒楼你跟我说只有一二百两?”
望天临瑟缩着小声答道,“都压在店铺上了,有几间铺子不是我家的地产,是租的,店里存的家禽家畜、海鲜水产等珍贵食材,都拿钱在养着,这二十余家店铺,也有三百仆从伙计,日日里都用钱,还有咱们自酿的酒曲,都得用钱周转……”
赵寻常抄过一个茶碗掷了出去,咣叽一声砸在望天临头上,茶碗里还剩下半碗冷茶,里头的茶叶混着棕褐色的沫子,顺着望天临的脸往下淌,赵寻常声调高亢,“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不管!你去给我借!你女婿不是也在襄阳有生意吗!再不济你去给我抢!到明天早上,你要是不送两千两到我面前,我让你姓望的留不下一个种!快滚!”
望天临一瞬间只觉得天地不灵,上苍无眼,被老账房拖着,口眼呆滞地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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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到晚,夜里邪风阵阵,水曲舵里不时有守夜的人巡回来去,脚步声遥远而突兀,山谷深处传来异样声响,华成峰还趴在那铁笼子里,仿似瑟瑟发抖,又如埋头哭泣,正有诗云:
风呜咽,兽啼鸣;寒鸦阵阵起,影动人心惊;
三更银钩花满树,八卦炉中炙枭雄;
廿春浮华终将醒,半生苦胆难为情;
咕呱坠地,都愿归途坦荡不坎坷,
死到临头,却道世事薄凉一场空!
所幸白日里的千刀万剐没伤到性命,华成峰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口里十分干渴。铁笼子不算大,成峰在里面没法躺平,也没法站直。
附近并没有人看守,华成峰就知道不妙,好容易撑着身坐起来了,背靠在铁栅栏上,身上的伤口还在呲着火一样的疼。他慢慢地调动内息,气息运转起来,背心口开始发出一点热乎气,让成峰觉得自己还活着。
垂着的手突然被割了一下,成峰抬起手,破口在食指指背,一行温热血迹。成峰这才注意到,腿边搁着一把刀,他摸到刀柄,用力把刀拎起来,用刀背磕磕铁栅栏,声响沉闷,也就是说成峰不可能通过蛮力来折弯栅栏脱身,世上应没有这般大力之人。
成峰再一处一处望过去,铁笼接缝处十分紧实,想将刀刃塞进去也不可能。
踅摸了一圈,丝毫没有可下手之处,想起身看看头顶铆合之处有无机会可乘,却觉得全身骨架支持不住他站立,又坐在地上蓄力许久,才攀着栅栏缓缓站起,腿有些打晃。
果然,成峰站着得弯着点腰,伸手摸了一下那榫卯连接之处,却突然哗啦一声,铁笼应声打开了,四壁朝着四下倒下去,华成峰后背一瞬间失去了依靠,摔在了地上,他脑子有些懵,赵寻常为何要用这个没用的东西困他半日?
铁栅栏太重,倒地只是发出闷响,甚至没有惊起巡夜人的注意,华成峰跌跌撞撞爬起来,往暗处去了。
逡巡了许久,找到了被关在一个柴房里的齐闻善,门口两个把守的人都在倚着墙壁睡觉,并且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华成峰撞开门,刀丢在齐闻善脚下,齐闻善惊喜又激动,还带着一丝幽怨,“师父!你怎么才来!”说着背过身用刀割开了捆绑的绳索,一下子扑到了椅门框勉强站立的华成峰身上,将他拦腰抱住,头埋在师父怀里,虽没哭出声,但是成峰觉得胸前的衣衫湿了,伸手摸摸闻善头顶,“闻善,行了,松开吧,师父要被你捏散架了。”
闻善这才松开手,涕中带笑,“师父,今日,咱们可能报点仇了吧!”
“怎么说?”
“今夜这舵里,没有人是咱们的对手,咱们去报仇!”
闻善拉着华成峰,寻到了念奴,此时巡夜人也发现了他们,大叫起来,十分惊讶,但是这些人,没有收到指令,无法自结成阵,没有那阵法,就算有两百人,也无济于事,华成峰受了重伤,齐闻善尽量不让他动手,除非被人逼至眼前,否则华成峰就找地方斜歪地靠着,看着齐闻善舞动着念奴,以一敌众。
这孩子确实勤奋踏实,从去年相见,也就一年时间,进步神速。
齐闻善手起刀落,毫不留情,浑身浴血,正搏击间,从后山里突然闪出火光,火从洼地里点起来的,等到人看见的时候,火势已然很大了,一部分教众去救火,喊声震天。齐闻善回头一看,果然不见了华成峰,齐闻善眼里映着火光,一边砍人,一边朝着火势最大的地方跑过去。
跑了一会便迎着了华成峰,屁股上带着火苗,一步三磕绊,闻善赶紧帮他扑灭,师徒俩并肩站在一处高地,华成峰靠在齐闻善肩膀上借着力,火光中两人的脸亮堂堂的,仿佛有点喜庆。
没有人敢再上前与这师徒俩战斗,火势太大,救也救不下来,有些教众试图从火里抢些东西出来,结果葬身火海。
许多个火人儿在地上翻滚,哭爹的,骂娘的,还有些在睡梦中的,连同房屋草舍一起烧着,都成了供奉火神的薪柴,火势随着风,招摇奋进,华成峰眼角有点痛,他看着那些人痛苦的挣扎,心里并没有快感,就好像看见歃血盟那些忠勇盟众,也曾在那大火里奋力挣扎,向上苍乞求一线生机,不知道赵寻常火烧歃血盟的时候,是否感到快乐呢?
这世间事,冤冤相报,华成峰想不清楚,只觉得心口滋滋地疼,那倒在地上翻来覆去被活活烧死的人何辜?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参与过华家的惨案,但是歃血盟两百多口又何辜?人们选择了自己的立场,生死爱恨便由不得自己,便要为不是自己的仇恨去战斗,甚至去死,没有人能退出这角斗场,没有人能快意恩仇,都是被裹挟的蝼蚁,你死我活,争那并不存在的荣光。
他华成峰也不能退出,父仇未报,家恨未雪,他手上沾了血,便再也洗不去,要不就再多沾一点,用旁人的血肉筑起一道高墙,护住那些选了他为正道立场的人,那些将生死托付给他的人。要不就彻底洗了手,从此不理江湖事,那江湖中,本就没有一个干净的人,谁身上不背着血债,自己若是要干净,就背弃那些选了他的人,把他们一并推到火坑里去,让敌人高枕无忧,既然弱肉强食是法则,那也只能照着规矩行事,规矩哪管他华成峰愿不愿意,甘心不甘心。
火光把俩人的脸映得红彤彤,华成峰没想到这条路会是这样的,但如今也只能走下去,想着一时出了神,闻善叫他,“师父,走吧,这火且得烧许久呢,消息一会就会传到赵寻常那里,恐有援兵。”
华成峰点头,收回思绪,师徒俩互相搭着肩膀,华成峰瘸着腿,往背着火光的方向而去。
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巨响,像云朵一样的火团在夜空中炸裂,分外耀眼,不知道赵寻常在地底下埋了什么,一气都化作乌有。
果不其然,赵寻常在半梦间被人吵醒,听着手下人说,水曲舵大火漫天,救不下来,教众死伤大半,侥幸逃生者,正围着望氏大门口跪地哭喊,华成峰和齐闻善下落不明,不知是被烧死了,还是逃走了,赵寻常披散着衣衫,瘫在了床头。
缓了许久,才勉力坐起,一面叫金狸和奚先生,随从回说奚先生今日没住在这里,回自己家去了,已经叫人赶紧去通知,金狸带人往水曲舵去了。赵寻常坐立难安,等天蒙蒙擦亮,来了哭天喊地的望天临。望天临大声嚎着,扑倒在赵寻常脚下,“赵领主现在就把小人拿去杀了吧!没活路了!”
赵寻常厌恶地一脚踢开他,强做冷静地说,“有事说事!”
望天临还是哭着,“掌柜和伙计们听说凑不出两千两就要杀头,纷纷卷了店铺里头剩下的一点银钱,各自跑路啦……抢不到银钱的,把什么值点钱的东西都搬出去了……可是把我姓望的老底都端掉了啊……领主便算杀了我,我也没辙了……”
赵寻常手捂着胸口,眼里冒着火光,俯下身揪住望天临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当我不敢杀你!两千两,只多不许少!少一个铜子儿,天亮就杀!”
门口又冲进来望天临的夫人,也连忙跪伏在地,“领主大人饶命啊!便是把望家全杀光,也再变不出一两银来,求打人且缓几日,容我夫妻俩再去……求借一番……也许……”
“那还不快去!”赵寻常爆吼一声,“伙计跑了有什么关系?你家里不是还有一大群人闲在家里没事做吗!都给我到铺子里去,叫你儿子媳妇老爹都去给我端盘刷碗!铺子不能停!赚一天的钱,就给我送一天的过来!说旁的都没用,一日见不到钱,我就一日砍你望家一颗头!”
望天临夫妇戚戚挨挨,泪水涟涟,但也只得唯唯点头。
打发了这夫妻俩后,金狸匆匆进来,讲了水曲舵里一片惨状,赵寻常险些背过气去,金狸问外面带着伤求上门来的怎么办,赵寻常说让她捡着有用的留下来,无用的,就地斩杀。
金狸领了命,赵寻常仿佛想与她对视一眼,以确定她眼里的坚信无疑,但是金狸只是深深低着头,并没有与他对视。
物伤其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