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着他,弦月说,“我第一回进胥蒙山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冥冥之中有人引路一般,看着是康庄大道,实际上把我引到了死路上。”
即休这才恍然大悟,他从前在胥蒙山都是走生路,对死路不熟,但是他知道。弦月走过,因此凤灵岳一问,他就知道了。
凤灵岳去救过弦月,因此对此更熟悉,她在烧到第三面墙的时候,已然发现,这地方,隐约之中与那吃人的胥蒙山的构造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之间当有些联系。
凤灵岳盯着即休,“你在胥蒙山比我住的久,你看这怎么解?”
即休眼睛一亮,“当年我师傅教我进山的口诀,一共三段,进胥蒙山只用了第一段,还有两段没有用的。”
凤灵岳说,“我只知道胥蒙山的那一段,别的我不知道,你背一背。”
即休挠着头,“那可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即休转了几个圈,嘴里开始吞吞吐吐地说,“月聊黄,漫洪荒,七位解,当歌长,蘅芜满地,落花殇……”即休自言自语,“不对不对好像不是这个……”接着挠头,“是艮尧退,五谷盲,冰虫语,雁凝霜,三九不禁,巽弗廊,丁未……丁未遇火……”即休突然抬头,凤眼发光,转身就跑,一群人在身后追,但是追不上,只见得即休的身影在不同的门后面穿来穿去,终于喊了一声,“找到了!”
众人循着声过去,即休趴在地上摸地面,问他怎么样,即休一脸迷惑,“口诀里说,生门就在这下面,但是,下面怎么能走呢?”
众人都围过来看,这间屋与其他屋唯一的不同就是,一面墙都没有被烧过,但是众人待了一会儿,就觉得焦躁,青鸟问,“这里是不是离那乐声发声的地方很近了?”
即休点头,“确实是!我们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但是,在哪呢?”
如瓶突然说,“二哥,这地面,不是平的。”
众人低头看,确实不平,四周高,中间低,尽管坡度很缓,但是可以识别得出,如瓶说,“我没来过这里,否则我不可能发现不了这个地面的蹊跷。”
青鸟接话,“这个确实不难发现,我在这里这么久,应该也没来过这,要么我也会发现。”
众人对了一下,没有人来过这,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所有的房间都找遍了,但是第一,他没有找到那间在尽头处的房间,第二,没有人来过这个看上去也不过就是很普通的房间。
即休说,“不奇怪,这里修建的时候就会用一些障眼的方法,要不是口诀,我们都看不见这个地方。”就像胥蒙山,没用口诀的话,只有死路,即休心里想,这是贺雀的手笔呀。
即休右手平铺在地面上,五指分开,细长的手指摩挲着,这里的玉石手感更粗糙,不像别的地方细腻,而且能隐隐感觉到轻微的震动。
即休手指突然用力,竟将那地面抓了起来,站在身后的人脚下的地面突然被抽走,一个个要跌倒,即休脚下倒腾着,手上用着力,手背上的青筋突起,将那‘地面’缓缓拎起来。
看上去像是一张细细密密的网,那网脱离地面的一瞬间,乐声突然震耳起来,几人全都捂起了耳朵,但是这样没用。
初始即休觉得要用很大力气才能提得起那张巨网,一瞬之后就轻松了起来,那张网好像自己滑走了一般,即休只觉得自己脚下一空,好像被那网裹住了下半身,无法控制地往下掉,短呼一声,伸手向抓四壁。
脚下是个圆形的洞口,壁上十分光滑,毫无可借力之处,只能等着往下掉,正错愕的一瞬,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即休的手,但是丝毫止不住下滑的趋势,即休连着那人一起拽了下来。
原来是凤灵岳,她也不知怎地,看见即休掉下去了,一秒都没犹豫便扑上去抓住了即休的手。
哪知身后又扑上来华成峰,抓住了凤灵岳的脚腕,还是止不住,三人一串都掉了下去,剩下三个也没犹豫,一个跟着一个哗啦啦跳了下去。
即休三人一串不知砸在了什么东西上,生硬的,硌得骨头都要断了,在那东西上以血肉之躯垫了一下,跟着又滚落下去了,这里的乐声已然十分尖利了,谁还顾得上是谁拉了谁的手?
众人都满地打滚,那洞里非常黑,看不多远,只有眼前这个庞然巨物很亮。
那是一个巨大的蚌壳,有一艘小渔船那么大,应是深海之物,乐声就是从这蚌壳中发出来的,即休大声喊,“谁身上还有兵器?”
除了刚刚点火那一柄短剑,再没别的兵器了,即休蹒跚着爬起来,持着短剑,剑尖插进那大蚌壳的缝隙中,内力催发,即休许久没用过这么大的力气了,气血上涌,伤口迸裂,忽听一声炸雷之声响起,那蚌壳被即休用一把短剑撬开了,向两边摊开,炸雷声之后,那乐声渐渐止息了,几人揉着许久没有真正清亮过的耳朵和头骨,才觉回了人间。
那大蚌壳底部,散着几十只小海螺,缓了过来的如瓶走到即休身边观看,看了一会,突然恍然大悟,“哦——”
众人看向他,如瓶孩童般的稚嫩声音说,“我哥小时候住在北方海边,同我讲时常在海边拾一些海螺壳,扣在耳朵上,便能听见呜呜的海声,但是那声音很小,每个海螺壳的声音都不同,如果能把不同的海螺壳聚在一起,确实有可能成为一首乐曲,就像高手可以让琴声乐声传递内力出去,那么巧妙编排,也有可能让这海螺乐曲达到同样的功效。”
众人这才明白怎么一回事,如瓶说,“看,上边这半蚌壳上被钻了七个孔,我不太明白这个机理,但是看上去,这样就可以放大他肚子里海螺乐曲的声音,甚至功力,并通过刚刚二哥抓的那个网传到上面去,以致可以日夜不绝。”
几人围着如瓶,一会摸摸大蚌壳,一会看看海螺,嘁嘁喳喳。
此时即休在周围地面又摸索起来,地面上好像一层细沙,大蚌壳打开之后,光亮没有了,只有从洞口射进来的一缕乌暗的光,即休突然兴奋地大叫,“找到了!”
众人围过来,即休两膝跪地,手下一片光滑的地面,那细沙被他拨开,地面不知是什么材质,很硬,但是几近透明,下面能看见层层叠叠的白色的板在轻轻摇晃,还有些看不清的什么东西在涌动,凤灵岳最先看出,说了一声,“这是海底。”
有人问,“那白色的是什么?”
“是浮板,只需要破开这层地面,我们可以攀着浮板,浮到海面。”
如瓶问,“二哥,能破开吗?”
即休屈指敲了敲,“不难,但是一旦这里打开之后,海水立即会灌进来,有一股很大的吸力,我们得逆着那吸力的方向,抱住浮板,海水很凉,大家需得再水中闭气一会儿,诸位一定要小心。”
青鸟说,“他的房子能盖到这里,离海面应该不会很远。”
众人议定,如果等会被冲散了,各自想办法到牟平县红弗客栈聚头,沉默了很久没说话的华成峰,悄默声地勾了一下凤灵岳的手指,小声说,“跟我一起吧,咱俩别分开。”
但是凤灵岳赶紧抽回了手指,斜了他一眼,冷冷吐出一个‘不’字,成峰觉得心都被人掏空了,又小声说,“我错了,你原谅我一次。”那乞求让人听了心疼,凤灵岳却没理他,转身往一旁去了,成峰无奈地呆滞在原地,可怜巴巴。
即休用手丈量了长度,最终找到一个地方,只用拳稍稍用了点力,那地板便整个崩开了,腥咸的海水立马涌上来,即休两手攀住那裂缝边缘,双脚用力,第一个下去了,那浮板仿佛是被固定住的,即休拽,拽不动,于是一掌劈开,浮板只剩一半,但是一人够用了,即休在水下不停地劈着浮板,下来一人,便给他一块,接着浮板的人,趴在上面,鼓着腮帮子,在即休用力的推动之下,离开了那鬼地方,往上浮去。
海水灌的速度比他们人飘的要快得多,下来了才看见,那房子的底仿佛整个被数块大浮板托住,白玉棺被海水灌得咕噜咕噜地响,众人谁也顾不上谁,都拼命想赶紧上去喘口气。
旁的人倒都还好,只有灵岳因为身形太小,实在控制不住那浮板,几次差点被掀翻,还呛了一口海水,且被即休封住的穴位,还没完全解开,没多少力能使,灌了几口刺骨冰凉的海水。
凤灵岳觉得自己可能顶不住了,脑子已经发昏。
适才本来成峰要让她先走,她不愿意,让成峰先走了,又让旁人,她等到最后一个才下来。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凤灵岳被一只大手拉住,让她稳住了身形,那人另一只手摸着过来,捏住了她的口鼻,走了一半的气又憋住了,那人好像扛起了凤灵岳的浮板,浮板在加速往上去,就在她被捏得马上要背过气去的时候,她从水里出来了,浮板被人拖着,到了不远处的沙滩上,东方一轮圆日正巧跳脱海平,红红地发着柔光。
晨风一过,凤灵岳打了个寒颤,身后跟着上来的,是咳喘不休的施即休,他领前的衣衫有些散,胸膛那颗红痣下方的剑伤,已经被海水泡烂了,肉翻着白,凤灵岳盯着那个伤口发了一会呆,即休咳了一会,抬头看她,犹豫着说,“太冷了,别冻坏了,要不我背——”
“不用!”凤灵岳打断他。
即休心下一阵落寞,又低下头,苦笑一声,“适才在那里面,我和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凤灵岳心里波涛翻涌,面上被冻得一片冰白,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淡淡地说,“什么话?不记得。”就跟上一次在少室山下她回答即休时候一样淡漠。
即休信了,暗自摇头。
凤灵岳站起来,即休看她要走,赶紧也站起来,“你干什么去?”
“我先走了,不和他们碰面了,你去的话,帮我说一声。”说着迈步便走。
即休跟了两步,“我跟你一起走!”
凤灵岳回头,“别跟着我。”
顿了一顿,又说,“告诉华成峰和弦月,别回去找鞭和弓,这里太危险,来日方长。”说着转头就走了,走了几步又跑了起来,眼里不知为何,哗哗哗地往下流眼泪,温热的,让那冰凉的身体,感觉自己还活着。
即休在原地愣了很久,直等感觉到寒风刺骨,才缓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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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胡千斤站在陈慈悲的门口,等着陈慈悲唤他进去,突然见墨良辰也起床出屋了,朝着陈慈悲的门口走来,两人碰面,胡千斤道了一句,“墨尊主早。”
墨良辰点了个头,胡千斤看他脸色不好,看来夜里没有好睡。
等了许久,里面终于有了动静,陈慈悲声音有点哑,“阿良进来。”
墨良辰推门进去,胡千斤愣在了门口,这也太快了,墨良辰就要把他顶替掉了么?
胡千斤眼底的黑色滚了几滚,朝着门口鞠了个躬,默默退去。
墨良辰进了屋,直接去了里间,陈慈悲坐在床沿上,面色沉沉的,眼睛竟然还有点肿。墨良辰抱怨,“你不叫千斤来,我哪知道怎么伺候你。”
“哎,不用伺候,我昨晚上衣服都没脱,没睡好。”
“我也是,刚听见闷雷响,怕是要下雪吧。”
陈慈悲没搭茬,四下里望望,两人默默对坐了一会,陈慈悲先开口,“就是昨晚上你说的话,害得我想了一宿都没睡,你可真是害人不浅,搞的个小丫头的脸就在我眼前转来转去,挥也挥不掉。”
“我也是呀,要不咱们把那姑娘找来问问?”
“能问出来?”
“好歹咱们试试,要是她跟姜儿没有任何关系,那就算了,该怎么办怎么办,要是没问过,我总是觉得不甘心放弃,不甘心当做没见过她。”
陈慈悲又沉默了一会,“好,那就叫过来问问,不过说好,你来问啊,我在旁边听着。”
墨良辰一笑,还没来得及答话,外面突然噪声大作,陈慈悲拎过拐杖往堂屋里走,嘴里呵斥着,“这都怎么回事,一大早乱糟糟的!”
来人在门口大喊,“白玉宫守备坞恩淼求见圣主!”语气慌张。
陈慈悲有些怒意,“进来吧!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和胡尊主报过了吗?”显然没有,胡千斤也是听见了动静,正跑过来。
那坞恩淼跪在地上,“圣主责罚,白玉宫出事了!”
陈慈悲桌上捞过一个瓷瓶照着那坞恩淼就砸过去,“说事!”此时胡千斤也赶到了。
坞恩淼说,“白玉宫……沉了!”
胡千斤听了这几个字,顿时站不住了,腿一弯就跪了下去。
陈慈悲满脸的怒火,“沉了?怎么会沉呢?哪里出了问题,你倒是快说!”
坞恩淼脸色煞白,低着头不敢抬,“早上属下在白玉宫里当值,突然听见一声巨响,整个白玉宫就开始晃,叫人下去查了,第四层白玉棺海水倒灌,而最下面一层,整层都碎裂了,大蚌掉落在海底,随着白玉棺里海水越灌越满,整个白玉宫缓缓下沉,就在刚刚,整栋落在了海底。”
陈慈悲像是也没听见别的,一脸焦急地问,“那里面的人呢?”
坞恩淼一时没有领会,眼角有点红,“里面的兄弟,跑出来一部分,还有一些,没跑出来,在里面淹死了……”
“我是说我昨天关进白玉棺里的人!”陈慈悲往前伸着脖子。
坞恩淼反应了一会,“活未见人,死未见尸。”
陈慈悲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了些,还不一定就是坏消息,“千斤,抓紧安排人手抢修白玉宫,棺毁了就毁了吧,许是天灾。”胡千斤领命,陈慈悲又说,“着人给我好好翻翻,那几个人要是死了,务必把尸首带回来!”
胡千斤领命去了,陈慈悲和墨良辰对坐,一日里都惴惴不安,晚上胡千斤才来回报,“圣主,那几个人,一个都没找到,应该是逃了,白玉棺已毁,我叫人拆了,看了那痕迹,不是天灾,应该就是那几个人弄毁的,白玉宫倒是还能修好。”
胡千斤退出去后,陈慈悲竟然低头抿着嘴笑起来,“有意思,我这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人了,居然把白玉棺给我拆了,她最好跟姜儿有点关系,否则,这债我让她千倍百倍地还。”
墨良辰弯着腰,窝在椅子里,“阿慈你这么想,论捣蛋,你当年也是一把好手,拆了多少房子,毁了多少庙,许是,虎父无犬子罢——”
“好好好,阿良,你去,你把她找出来,你给我查清楚,不管她是谁,把她押到这来给我磕头!”
墨良辰愿意领这个差事,立刻就能出发,他身无长物,只有一柄刀,一柄没有刀柄的刀,当年走的时候留在梵坛没带走的,于是他就背着那柄刀,离开了烟霞城,留下陈慈悲,一个人守在那城里,心悬着。
章后诗:
闻君昨夜戴月还,惊残梦,乱好眠,欺霜踏雪,千里送红颜。
鲜衣怒马爱从前,轻祭酒,挽狂澜。
犹忆香巾缠指肚,灯满面,意缠绵,杀伐征战,谁不曾少年?
胡琴一曲长生叹,世间事,难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