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卯除夕,壬辰新岁。
歃血盟刚刚在烈烈寒风中,颤颤巍巍地升起一面蒙尘许久的旗帜,还没来得及迎风招展,一转眼新盟主就丢了。
而此时汴京城的丞相府里,一片锣鼓喧嚣,繁华热闹的景象,容寿每年在宫墙里吃完御赐的除夕筵席之后,回到自己府里,要再办一场,四房太太带着他们的子女、媳妇、女婿们全部出席,就连凤灵岳这样的,也能有一席之地。
为了这一餐,管家从刚刚入秋就开始准备,一应用的吃的,全都是最好的。百姓都说容太师府的席面,比宫墙里的还要好,珍扇鲍贝,龙脊凤髓,无奇不有,肥膘的大飞蟹是秋天的时候带着海水从黄水洋里运过来的,专门找了养蟹的师傅养在池子里,专等着伺候这一顿,金灿灿的鱼子跟着商队从日本远道而来,一路冰着,别院的庄子里,大暖阁日日养着新鲜花果,葡萄酒是几年前从番邦请的师傅制好了下深井里藏着的。
高官厚禄,子孙满堂,容寿志得意满,除了每隔五天要去宫里给官家磕头,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如意的?
直到他瞥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凤灵岳,才觉得还是有些不满意的事。
席间觥筹交错,才子们比着写诗作画,歌颂新岁吉祥,感念丞相深恩,将军们大冬夜里打起赤膊,表演摔跤给相府家人们作乐,舞女长袖飘洒,腰肢摇动,青丝飞扬,看得人如痴如醉,仿佛坠入情场,红袖楼请来的姑娘,怕是一年到头都没有今日一天拿的赏钱多,因此唱得更加动人心弦,婷婷袅袅。
凤灵岳坐在离容寿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个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她与那热闹喧嚣,她听不见,也看不见,更没本事讨容寿开心,不能歌不能舞不会摔跤,不用去丞相面前说祝酒词。
容寿身边陪着的,左边是正室大娘子,高眉长眼,端庄威严,右边的便是凤小娘,凤小娘说得对,容寿待她与众不同,二房的和三房的也只能坐在下面,但是四房的凤小娘可不是一般人,这些年来也可说是恩宠不衰,谁都没放在眼里过。
要说凤小娘跟这院里的人,也有些格格不入,她看着清高,超凡脱俗,总让人感觉够不着,也得不到她的欢心,所以遭人恨,连带着她的孩子灵岳也常遭无端仇视。
没有人过来跟凤灵岳喝酒,哥嫂和姐姐们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凤灵岳只有在众人举杯的时候,便跟着一起举杯,无人举杯的时候,她就自己喝。
将近子时,相府上空升腾起大朵大朵绚烂烟花,凤灵岳抬头看那烟花炸裂开的瞬间,照得大地如同白昼,那白光下的众人,丑态毕露,已经失去了端庄与体面,露出油滑和贪婪的嘴脸,凤灵岳也识时务地醉了,浮仙殿里很暖和,凤灵岳两颊通红,脊柱支撑不住身体,坐在椅子上往下滑,叫丫头去和凤小娘禀告了一声,便先退下去了。
凤灵岳腿软,走不了路,丫头叫软轿抬着,往流亭阁走,走到前院和后院连接的地方,是一片小竹林,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白日里风景甚好,凤灵岳叫轿子停下来,从轿子里伸出头来吹冷风,让丫头去请朱敞过来。
七小姐要找朱大爷,这事已经寻常了,相府里现在谁也不觉得奇怪,大不了再骂得难听些。
众人都能醉,只有朱敞不能醉,他安排人手如往日样四处巡查,自己警醒地站在容寿的身后,凤灵岳的丫头来叫他,他叫手下的替了他的位置,跟着丫头去了小竹林,在停着的轿子旁低声说,“小姐。”
凤灵岳掀帘下轿,朱敞扶了一下她的手,然后迅速撤开,轿夫和丫头们站的远远的,背着身。
凤灵岳还哪有一丝醉意,站在朱敞对面,冷风吹着她额前的碎发,毛茸茸的,眼神里亮闪闪,盯着朱敞端详许久,“朱大哥,你吃了吗?”
“早些时候吃过了,怕相爷有吩咐,要照应地方多。小姐可吃好了?”
“我这几年没在家吃,比小时候记忆中好吃得多。”
“咱们相府一年比一年好了。”
凤灵岳叹了口气,“哎!是呀,都比从前好了,朱大哥,过了年,你几岁了?”
“我,二十……二十五了,小姐怎么问这个?”
凤灵岳一笑,“二十五,早该是成家的年纪了。”
一道烟火花闪过,朱敞脸一红,“过完年……我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钱,我身家性命都是相爷给的,但是我会……会……这一生都只——”
“朱大哥!”灵岳赶紧堵住朱敞那马上要说出口的誓言,“我恐怕,要背弃承诺了。”
朱敞脸色突然一暗,大惊失色,“你……你要走?”
凤灵岳点头,“对不住。”
“你——”朱敞惊异中,思索着用词,“你为何?你就是为了——不想要和我那一桩事吗?”
“不是!朱大哥!”凤灵岳立马反驳,仰头盯着朱敞的脸,看着他渐渐暗下去的双眸,“我试过了,这事曾经是我愿意留下唯一的理由,但是……这地方就像牢笼,我终究会困死在这里,在这里的这个人,根本不是我,你懂吗?朱大哥,没有人能帮得了我,你也帮不了。”
朱敞不懂,一时静默,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小姐不喜欢这锦衣玉食,不愿意做深闺贵妇?”
凤灵岳眼神扫过朱敞面庞,“我宁愿去外边死,也不想在这活着。”
还好还好,他也还没有用情太深。在那天太师爷说这事之前,他从来没有动过一丝不本分的心,但有了这事,他也欢喜,接触下来,七小姐并不像传言说的那般刁钻,至少对他,一向坦诚,他觉得将来会好,此时凤灵岳说要走,他也没觉得多难过,只是觉得难堪,但也没太大关系,过些日子就好了。
朱敞从来都是这样,好像命运给他什么,他都不抗争,好的坏的,照单全收。
“我不懂小姐什么意思,你要是打定了主意,也不必和我说抱歉。”朱敞嗡嗡地说,“你放心,有人问起,我就说一概不知——”
“我还要带一个人走。”
“谁——”朱敞刚说出一个字,凤灵岳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朱敞半张着的唇舌间滚进来一个小丸子,凤灵岳另一只手迅捷地拍在朱敞胸膛,朱敞没有反击,往后退了两步,那东西咽下去了,只觉那东西像绵密的糖一般,在肺腑里化开,漫至手足四肢。
“你这是干什么?”朱敞顿觉手足无力,说话声音都抬不起来了,站也站不住,呼通一声倒坐在地上,凤灵岳手里拿着两个小木棒,绕到朱敞身后,两个小木棒分持在两手中,一根极细的线贴在了朱敞颈上,“朱大哥,你别怕,这药效四个时辰就自动退了,不会对你造成伤害,这天玄剑丝的伤我也不会勒得太深,但是也不能太假,你可能要休养一段时日,有了这些,太师就不会怪罪你。”
朱敞觉得喘息费力,哼哧哼哧的,“你要带走秦书生!”
“嗯。”
那天玄剑丝离得越来越近,朱敞上气不接下气,只剩气音,“你这样,回头路就此断了!”
“朱大哥,我就是要斩断退路,我再也不回来了。”话音落,天玄剑丝没入朱敞颈间,但在伤及要害之前,凤灵岳松了手。
远处的丫头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夜光下那俩人好像抱在一起,滚在地上,丫头心里咒骂着,却又吓得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了,赶紧再转回去。
抱在一起,滚在地上,世人都想要,但是看见别人这样,却要骂。
凤灵岳拿走了朱敞腰带上拴着的牌子,朱敞此刻已经手脚瘫软,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力,颈间流着细密的血丝,凤灵岳用尽力气,将朱敞拉起来,推进了轿子里,站在轿帘外边,压着嗓子对朱敞说,“朱大哥,我有许多种办法可以欺骗你,利用你,但是我选择把这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你,你自己决定,你对你的太师爷说多少。”
朱敞出不了声音,凤灵岳说,“往后你也多为自己考虑,不要谁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凤灵岳仿佛叹了口气,口鼻掩在帘子后面,对着丫头和轿夫招呼,“送我去环儿湖边上醒醒酒。”便隐在了黑暗竹林之中。
轿夫们走过来,抬起轿子,觉得好像比刚才重了点,按着丫头的指示,一路把轿子抬到了环儿湖边,停住不动。
凤灵岳飞檐走壁回了流亭阁,换了一身护卫的衣服,简单搭了个包裹,按着摸好的位置,往西院地牢而去,今夜守卫不多,都在轮流喝酒,她穿着守卫的衣裳,没人拦,直走到关押秦书生的地牢,拿着朱敞的牌子,叫人打开牢门。
朱敞的牌子大家都认识,这牌子轻易不给旁人,若是给了,那便如同统领亲临。
护卫冬日里的头盔遮得严,基本上只露着眼睛鼻子。
关押秦书生的牢房在最里边,今日过年,丞相发慈悲,给秦书生也置办了一桌好酒好菜,想必他已经吃完了,还喝了不少,拱在一堆烂草里,呼呼大睡,形象十分不雅观。
凤灵岳走进去,照着秦书生后腰就是一脚,秦书生受痛翻身而起,只觉得对面这个人身形熟悉,却又想不起来,书生的脾气上来,带着怨怒,“干什么?大过年的,还折腾啥?”
凤灵岳哑着嗓子,“统领提审,出来!”
“不是昨天刚审过吗?怎么还审?我没有谋反呀!你难道要屈打成招。”
秦书生想反抗,被凤灵岳一脚踢翻在地,拉着他衣领子就往外走,秦书生一路叽叽哇哇。朱敞手底下的守卫,也不都是蠢蛋,在这两位快要离开地牢之前,终于有两个拦住了凤灵岳,他们觉得这位来提人的,过分矮小了些,“这位兄弟,眼生啊,哪个营的?”
“统领近卫。”凤灵岳头也不抬,继续往前走。
秦书生在后面不配合,大喊,“两位兄弟,救我一救,他到底是不是你们的人那!我怎么感觉这个是来杀我的?”
俩人果然横在路上,挡住了去路,凤灵岳叹了口气,将秦书生扔在地上,脚用力踩了下他的腹部,疼得老秦手捂着肚子弓起了身,一时跑不了,就趁着这个功夫,凤灵岳抬起手里的天玄剑丝,三招,两个高大侍卫还没来得及哼一声,竟被那天玄剑丝穿颈而过,软趴趴倒在了地上,秦书生吓得没了声音,被凤灵岳拖着,离开了地牢。
相府院子大有大的坏处,凤灵岳早已摸透了哪里是护卫们防控的死角,一路把秦书生拎到了个僻静地儿。
秦书生抱住头怕得很,不敢抬头看人,凤灵岳摘了盔,不再压着嗓子,讥笑他,“我还以为秦书生是个英雄,吓成这个样子,鼠辈!”
秦书生听声音熟悉,猛一抬头,脏脸上满是惊喜,“灵岳妹子!怎么是你!”
凤灵岳说,“救你出去,别吱哇乱叫,听我指挥。”
秦书生点头如捣蒜,“妥妥妥,快走快走,我都要在那里边憋死了!”
大院中间的烟花还没放完,上演了一场更精彩的演出,叫飞天舞,细腰长腿的姑娘,身着彩衣,高高地用丝线吊着,烟花一绽,姑娘们便在半空中起舞,舞姿曼妙,绚丽多姿,虽然有两个姑娘好像跳错方向了,人家都越跳越近,她俩越跳越远,在夜空中翻飞了几下,不见了。
丫头在轿子边等了很久,叫了小姐好几声,都没人应,前院的宴会都已经歇了,咱这还没动静呢,丫头又困又累,犹豫了几次,终于斗胆掀开帘子,一看胸前一大片血迹的朱敞,吓得登登登倒退几步跌倒在地上。
汴京城今夜不闭城门,城里城外的百姓都涌进来,不停地进进出出,吃喝玩耍,共贺新年。
凤灵岳换上了一套男儿郎的装扮,白色的夹袄外面披着个黑色的绣龙的披风,赶着一驾小马车,裹在人群里,出了城。一直行到年初一的清早,进了个小镇,停下来买点吃食再出发,赶紧离汴京越远越好。
秦书生吃了东西精神好了些,掀开马车门帘子,坐在凤灵岳身后,“灵岳妹子,这回多谢你救命了,要不然我老秦就交待在那鬼地方了。”
“秦大哥别客气,顺手的事。”
车往北走,天下了雪,越往北,雪越大,两人迎着北风,被吹得眯着眼,大声喊着说。
“妹子,你是咋找到我的?我原本还以为这回要等着偌偌来救我,这破地方,我的兄弟可都找不到。”
“我……”这个问题不好答,难道告诉他,是我爹把你抓起来的?还没等着凤灵岳编出理由,秦书生已然觉出了不寻常。
“我觉得你好像跟容太师府有什么关系,救我出来好像不难啊,你是太师府的什么人?”秦书生盯着她。
“太师府护卫。”
“不可能!”秦书生根本不信,“太师府怎会找一个小女孩做护卫?除非你是个绝顶的高手。”
灵岳只得继续往下编,“我父母是太师府里家养的奴才,护卫队里收我一个怎么了?”
“还是不可能!你爹娘父母把你嫁给个护卫还差不多,你能护卫啥?”秦书生还是咬死不放。
凤岳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怎么不可能?”心里说,我当年和华成峰说的时候,他可是一点都没怀疑。
“若你是一个普通护卫,你怎么进得了那地牢?那朱统领可是把我藏得十分隐秘。怕是你连里面关的是谁都不知道!再者说,你把我救走了,你爹娘怎么办?你忍心让他们被容寿打死?”秦书生瞪着眼,脸上全是污垢,衣裳也是皱巴巴,有些湿,还带点味道。
“我……”灵岳一口气梗在嗓子里,秦书生得意地笑了,晃动着乱糟糟的头,“所以说,你在骗我。”
凤灵岳手里的缰绳一撂,那拉车的马也陡然停住脚步,差点把秦书生闪到地上去,凤灵岳冷着脸对秦书生说,“就是太师府的护卫,怎样?你不满意我再把你送回去?”
秦书生消停了,猫着腰往马车里爬,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好妹子,我多嘴了,你爱谁谁,我谢谢你救我,”一屁股坐在座椅上,“我闭嘴行了吧!”
听着外边凤灵岳带着怒气叫了声,驾!马车又颠簸起来。
消停了一日夜,车马未停,基本上已经跑出京畿地界了,两人饿得不行,到路边一个吃面的小店,停下来叫了两碗肉汤面吸溜,秦书生觉得这么一句话不说也太尴尬,琢磨了一会,试探地开口问,“那个,咱们这是要去哪呀?”
“去胥蒙山。”
“那是啥地方?”
“隆德府壶关县窑镇。”
“哦……那离我蝴蝶谷还有点远,妹子,你能送我到蝴蝶谷吗?在濮州。”
凤灵岳啪的一下撂下筷子,“不送!”白了秦书生一眼,看秦书生没敢做声,又拿起筷子吃起来,吃了两口,“你没长腿?马车给你,自己回去。”
秦书生弓着腰,周围看了下,凑近些小声说,“不是,我这有点担心,他们现在都盯着我,你给我放在壶关,我没两天就又被他们逮回去,你不是白救我了吗。”
凤灵岳嘲笑一声,“秦大哥,你可以做首诗吓退他们呀。”
“你这小丫头,莫取笑我。”秦书生虎起脸。
嘲笑回来一句,凤灵岳才感觉舒坦点了,正色道,“要不这样,你传信给你无影门的人,叫他们到壶关接你,切勿声势太大,那是玄雅堂宋依稀的地盘,跟我还记着仇呢。”
凤灵岳说完这句,眼见着秦书生脸上黑了一片,“你这不是把我拎出了火海,又下油锅么!”
“怎么说?”
“那宋依稀……要是抓住我,肯定会活剐了我!”
“为何?宋依稀是你的……旧情人?”凤灵岳打趣他,没想到秦书生点了点头,凤灵岳这才开心起来,又嘲笑道,“我听闻这天下一半的女子都跟秦大哥牵扯过,你何止是壶关不能去?惠山你能去吗?洛阳往后恐怕也不能去了吧?还有哪能去的?”秦书生脸涨得通红,“这事也不能怪我,总是造化弄人。”
灵岳哈哈大笑。
俩人吃饱继续往前走,天黑前能赶到下一个镇子落脚。
跑了没一会,凤灵岳累了,叫秦书生赶车,秦书生撩起手臂和裤脚给凤灵岳看,数处青紫的痕迹,血迹斑斑,凤灵岳只得作罢,赶上车又走了一会,秦书生听着凤灵岳在外面喊,“秦大哥,你在太师府挨打了?”
“咳,可不是!今日这个打,明日那个打,非让我承认我造反?我一介书生,我怎么造反?打还不算,没下手太狠,估计他们打算关我个天长地久呢,天天熬我,不让睡觉,还给我下了泻药,泻就泻吧,还不让我出去解决——”
“行了,别说了!”凤灵岳喊回来打断他,她可不想听那些恶心事,“都谁审你呀?”
“主要就是一个朱敞,还有一个容正言,那容正言最不是个东西!”秦书生啐着,声音突然高起来,句句悲愤,“可怜我秦神秀十五年寒窗苦读!满腹诗书,冠盖京华!如今却落得一介江湖草莽,还要这般任人宰割,这世上哪有天理?!还说我造反,我看天底下第一号反贼,就是他姓容的!”
嚷了一会,突然没动静了,凤灵岳隐约听见有抽泣声,过了一会又低低地说,“当年我三次参加会试,不是我文采不好,也不是我策论不如人,是我没钱给姓容的党羽送礼,他手握天下权柄,玩弄天下学子的仕途于股掌之间,天下学子啊!那是疆国的未来!多少都毁在他手里,他们这是什么?他们这是逼良为娼!逼民为盗!祸国殃民!”秦书生边说边哭,许久才停。
凤灵岳觉得秦书生说的有道理,所以她就更不能站在穷苦人的血肉之上,钟鸣鼎食,欢歌笑语,那样她觉得她在吃人肉,喝人血。
待秦书生好些了,凤灵岳又问,“你怎么会被他们抓住呢?不是怪大哥和你一起走的吗?”
秦书生挪到车门口,掀起帘子,坐在凤灵岳斜后方,两条腿挂在车板下悠荡,“这事长,我得过来跟你细细讲。”
秦书生说他与施即休和刘玄妙回蝴蝶谷的路上,听到了一个消息,虚眉派办葬礼,左近的门派都请了去,也巧碰上秦书生,便叫秦书生也去,到了才知道,死的是柳花明的媳妇儿,周道奇的独生女周炳柔。
凤灵岳立马就听进去了,手上赶车的动作都慢了。
虚眉的灵棚搭得十分奢华,秦书生到的时候,柳花明穿着一身素衣,两眼像被黄蜂叮了一般,数次哭晕在灵堂上。
周道奇夫妇两个远道从永州过来虚眉派所在的太原府,路上要走许多天,秦书生去的时候他们还没到,丧事有条不紊地办着,一边办一边等周道奇。
又等了两天,湘南大派的人才来,队伍还没进门,就听见门口传来仰天长啸,“我的柔儿啊……我的心肝宝贝……”
凤灵岳听到这不知为何,眼角竟然湿了,她抬手擦了擦,眼睛在冷风中被吹得疼。
周夫人扑倒在周炳柔的棺椁上,一口气憋住就晕了过去,大伙赶紧给拉下去救治。
柳花明跪在周道奇脚下,泣不成声地忏悔,说他往洛阳去刚走两天,周炳柔便也走了,没人跟着,走的时候说去洛阳找柳花明。
周炳柔功夫不错,家人也没太在意,便让她去了,直等到柳花明从洛阳回来,周炳柔却没跟着一起,才知道周炳柔根本没和柳花明碰上面。
柳花明动用了虚眉所有的人手,把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全搜索了一遍,两个多月过去,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还派人偷偷去了湘南,周炳柔没在,但是没敢惊动周掌门和周夫人,偷摸地又回来了,直到半月前,在窑镇附近被人发现了周炳柔的尸体。
太原府在隆德府北边,虚眉离胥蒙山不远。入冬时窑镇有农民放火烧荒,竟然在烂树丛里烧出来一口大木箱,送到了官府,官府贴了告示,被虚眉门人看见,去见了,才知是已经腐烂了半个身子的周炳柔。
柳花明将周炳柔的尸身接了回来,赶紧通知岳父岳母,回去办起了丧事。
秦书生说,哎呦,那柳花明被周道奇打得,素衣染了个透红,周道奇仿佛变成了个魔,眼睛红得要滴血,质问柳花明,你怎么能让她失踪了这么久却不告诉我?你早说一天,也许我就能把她找回来!那是我这大半辈子唯一的宝贝闺女,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十几年含辛茹苦!捧在掌心!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反反复复质问,柳花明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挺着挨打,周夫人醒了,拉住周道奇,说就算打死柳花明,闺女也活不过来了。
周道奇要开棺看他闺女,柳花明抱着他的腿,喊师一声父喊一声爹,说都烂了,看不成了。周道奇一把掀开柳花明,说就算剩个骨架,就算只剩一把灰,我也要看,看了我就知道,那是不是我的炳柔。
到底还是开了棺,烂成了一摊腐肉,那可不就是他的炳柔,胸膛前利器穿透的伤口还在,还剩下点没烂完的肌肤,满是各种各样的伤痕,好像有刀伤,有鞭伤,还有棍棒伤,死前定然受尽折磨,周道奇那一刻放声大哭,那悲声,像有人拿刀子生剜了他的心。
周道奇在周炳柔灵前指天发誓,要是给他查到了是谁杀了她,定灭他满门。
秦书生被抓走之前知道的最后一件事,周道奇夫妇还有个侄女,亲的,想再送过来给柳花明续弦,但是柳花明拒绝了,字字血声声泪,说炳柔尸骨尚温啊!她香魂犹在人世,也许夜夜要来探望,你们让我娶别人?
秦书生感叹,“在洛阳的时候未曾细细接触柳掌门,没想到他竟是这样重情重义之人,世间竟有人能痴情至此,若是嫁得这样的郎君,便是死了也值——”
灵岳一扭头,目光恶狠狠,“呸!值个榔头!你懂个屁!”
秦书生还在枉自深情,突然被骂了,满眼迷糊,心说这丫头一天十八变,实在是粗俗可怖。
凤灵岳心里兜兜转转就一个念头,周炳柔是柳花明杀的,那是个道貌盎然的衣冠禽兽,只是可惜她手里现在没有了那杀人的证据,否则现在就要冲到永州去找周道奇告上一状,戳破他女婿的虚伪面目,让他能够手刃仇敌,眼下,还是先保住自己这一条性命,以期来日能为周炳柔的冤魂做点什么。
凤灵岳悲愤许久才缓过来,见秦书生正在一旁望着远方出神,推了一把秦书生的肩膀,秦书生如大梦初醒一般,“干啥?”
“你不是要讲,你是怎么被抓的么?”
“哦,是了,”秦书生挑起袖口擦了擦眼睛,“出殡前一天晚上,偌偌突然失踪了。办完丧事后,我就一个人往南走,遇到了一伙穿着铠甲的歹徒,轻松就把我带走了,辗转了很久,吃了许多苦头,才知被关到了太师府的地牢,那下手的就是容正言!”
凤灵岳心里讥笑,那怂货!又问秦书生,“刘玄妙呢?你虽然稀松,但是她功夫还不错呀,怎么会被人轻易抓走?”
秦书生垂下头,一副自怜自苦的模样,“闹掰了,我往南去,本来就是想去追她,没想到啊。”
凤灵岳呵呵笑,“怎么闹掰了呢?这段仔细讲讲。”
秦书生叹着气,“她那个人啊,凶得很!那天在虚眉派,看着周炳柔那般惨,我哭了几声,晚上被她给打了一顿。”
凤灵岳笑,秦书生接着说,“我说,刘玄妙,平常你就天天管着我,不让我看旁的女的一眼,看一眼就打一顿,我也不是要看别人,遇到了江湖同仁,总要打打招呼,出去街上走走,也不能闭着眼,总会看到,如今你越发厉害了,那周小姐都入了黄泉,我替她哭两声,让她黄泉路上听见,再回头望望这世间,难道也不行?咳!越解释越不听,拿着她那细棍子,呼呼地打,彼时还在虚眉派里,那么多人看着,我好歹是堂堂无影门的掌门,脸都丢干净了。她不通人情,蛮横泼辣,当初真不该信了她的邪,她像滚烫的火,她热情上来我扛不住,怒火上来我也扛不住啊,之前有这样的事,我装装可怜,苦苦求饶,她也就放过我了,第二日还是一般恩爱,可是这一回,她就像收不住了一般,打了我还要走,还说了那样要与我生离别的话,我待她那样真心,她却说那样的话,真是……真是伤透了我……”秦书生兀自摇着头,涕泪交缠。
别人再怎么可怜,也不如自己可怜十之一二。
“你既然如此被辜负,怎么还往南边去追她?”
“我毕竟许诺过她八抬大轿,红灯花烛,我宁天下女子负我,我秦书生不负一人。”
凤灵岳说,“可是秦先生,你半生结交了那么多红颜知己,怎可能不辜负一人?你奔往了下一个,必然就辜负了前一个,你身上不知背了多少情债了。”
“我没!我与她们每个人交往,都是全心全意,一心只想着她们好,我怎么受糟蹋都没关系,怎奈世事多变,到后来,总是好事难全。”
“要是你没有被抓,你找到了刘玄妙,她还是天天打你,你还愿意娶她吗?”
“当然!我曾许下承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有诺必信。”秦书生信誓旦旦。
“要是没碰见刘玄妙,你会娶惠掌门么?”
“当然!我二人情投意合,无双善解人意,最是体贴,她是这世间顶好的女子。”
“那要是没有碰见惠掌门,你会娶宋依稀吗?”
“我……”秦书生语塞了。
“秦大哥,你又何必去怨别人?何必去怨世事?我看你才是这世上最最薄情之人,谁知她们不是因为你的薄情才受伤离去的?我倒真想问问你,可知什么是恒久真情?”
秦书生自嘲似的,“真情?这世上哪有恒久真情?你抓心掏肝,温柔尽付,到头来,不还是大梦一场空?这世上的人,哪有一个真心实意的,都只是一时,哪有长久?”
凤灵岳说,“秦大哥你自己不懂长情,旁人当然对你寡义,人都道秦书生风流之名,哪个愿与你长相厮守?你贪她的一日欢,她讨你的一时笑罢了,要我说,你自己该先有个一世深情,尽付一人的心。”
秦书生愣了,他自己从来没这样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以为当人生得意,爱过不悔,秦书生念着,“一世深情,尽付一人。”
秦书生望着前方,残云收住了北风和暴雪,天幕垂垂坠落,星河无限,天高地远,山水苍茫,一时间竟忘了身在何处,无意识地吐出一句,“我不会呀,那该如何?”
凤灵岳轻轻地摇着缰绳,仿若呢喃,“我也不会。”
除了马蹄和思绪,夜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