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成峰悄悄地进了襄阳城,这几日白胡的蛇毒逐渐好转,人也恢复了生气。俩人经过乌涂山一事,不由生出一股肝胆相照的义气来,白胡说自己索性无事,便陪华成峰在襄阳盘桓几日。
华成峰车马来到歃血盟门口,老远地撩着帘子往里看,大门还和他记忆中一样,十一年未见,模样丝毫未改,虽然有些陈旧褪色,依旧庄严。
门紧闭着,门口有人守,但是不认识,当然不认识。
从前大门上边总是飘着歃血盟的旗子,如今只看见一杆光秃秃的旗杆,华成峰从门口经过,鼻腔泛酸,有隔世之感。眼下情况未明,他不能轻易进去,找个小破客栈,与白胡住下来。
夜里,华成峰独自一人,翻墙进了歃血盟总部,感觉很怪异,守卫的方式跟他记忆中的相差很大,在洛阳的时候歃血盟住的那个小院他观察过,那才是熟悉的守卫方式,这里感觉不对,气氛很压抑。
转了几圈,没找见一个熟人,也没看见华成雨和青萍等人,华成峰不想引起人警觉,又翻墙出去了。
走的时候没与青萍几个人约定具体在哪里碰头,便胡乱在襄阳街头转,华成峰对襄阳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一日走在一处破败街巷,碰见一个小乞丐,是个毛头小子,头发跟个鸡窝一样,一身的破衣烂衫,旁边还躺着个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的老头,满脸都是灰,俩人在腊月寒风里瑟瑟发抖,乞求行人施舍,那小乞丐见到华成峰,扑在他脚边,抱住大腿就不让走,华成峰仔细一看,是程风雪。
心下纳闷,这才几天,怎么又变成这副模样了?程风雪小声说,“成峰哥哥,就是在这等你呢!”那地上的老头用一只手撑起身子,盯着华成峰扑簌扑簌地淌眼泪,华成峰蹲下来扶住他,仔细看看,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韩师叔?”
老头点头,华成峰跟着他俩离开了主城区,七拐八拐地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院,见着了华成雨和青萍,还有十几个穿着歃血盟旧衣的伤病残将。
这里边倒是有不少认识的,众人跟在韩师叔身后,纷纷给华成峰行礼,热泪不止。
华成雨长得像李纷至多一些,只有三份像华远行,而华成峰,有六七分像他爹,尤其是华远行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个高大的个头,宽阔的臂膀,盟众们似是有些恍惚,仿佛旧盟主回来了,还比从前年轻了许多。
成峰一一回礼,之后和韩师叔,成雨,青萍进了屋,此刻程风雪已经去把自己洗干净了,给众人伺候了茶水,然后悄无声息的出去了,带上门。
韩师叔左右端详华成峰,一会摸摸脸,一会摸摸手,始终泪眼婆娑的模样。韩师叔跟他讲那日洛阳的情形,他是亲眼目睹郑经来救命的。外面出了事,他跟随李纷至一同杀了出去,来人都蒙着面,功夫很好,对他们歃血盟的武功路数很熟悉,还好像是专门练了对付歃血盟的功夫,韩师叔攥紧了一只好手,说,“而且有些人露出马脚,那分明是我们自己的人!”
“自己人?肯定是烧火老赵嘛!”
“确实有他,但他们在还不是那些人里最强的战力,帮着他的人才是厉害的,因此才能在短短一刻钟时间,打得我们毫无还手之力,我是亲眼看着夫人死在我面前的,他们砍断了我的左手和右腿,但上天不想埋没这个真相,所以让我活了下来!还有四个是在洛阳活下来的,我拖着这残躯回到襄阳,在各个角落又捡回来一些兄弟,多半都有伤,如今都在这个小院里养伤。我一直叫人在歃血盟门口盯着,盯到了成雨和青萍,青萍说你近日就会到,下边那些孩子来得晚,都不认识你,我便想自己在路口守着你来,风雪这孩子好,怕我自己应付不来,日日陪着我,照顾我,天可怜见,终于把你给等来了,成峰啊——”韩师叔说着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哭,却又想奋力地止住。
成峰说,“韩师叔,别哭了,如今我回来了,也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如今那盟里是什么人?我前几天夜里去探了,那不是歃血盟的人。”
“确实不是,不知道是谁的人,歃血盟的旗都摘了,但是肯定跟老赵有关系,我们日日守着,但没看见他,若要是让我看见他,我跟他拼命!”
成峰把乌涂山的经历和他们讲了,几人一阵唏嘘,但青萍几人没有查出望家和华家有什么关系,怕只是受赵寻常指使,渠中原利用。
成峰说,“不妨,待我细细谋算,一定把那些个牛鬼蛇神赶出歃血盟的大院去,就年前,都办完,不会让大家流落在外面过年!”
有他这样的话,大家心里都踏实了许多。成峰面容刚毅,看着便能让人信服,他来了,大家便有了主心骨。今日团圆,留在小院里,与大家一同吃了饭。
成峰晚上和韩师叔喝了点酒,旁的人或是早早退下,或是醉得不省人事,成峰和韩师叔聊了许多。韩师叔感叹,成峰不是当年的成峰了,他长大了,是个值得依靠的男子汉。成峰说,只是可惜,我爹他没看见,韩师叔说,我替他看了,成峰,你要信,他在天有灵!
喝得酩酊大醉,成峰送韩师叔回去休息,自己也准备回房睡觉,路过华成雨的屋子,听见里头有声响,停下脚步细细听,华成雨一股子流氓唧唧的声音,“我的好乖乖,就你按得二公子最舒服,你那小手在我这前胸背后捏一捏啊,二公子这一宿都舒坦……”华成峰纳闷,他敢跟青萍这么说话?没人搭腔,华成雨又说,“要不你再过来点,二公子别的地方也可以给你摸摸……”说着一阵动作声响,里面传来另一个声音,虽然压抑着,但是听得出愤怒,又不大敢发作的样子,“二公子自重!不要这样拉扯!不要!”那腔调像是要哭了。
正在同时,旁边的屋子门推开了,青萍披着个棉袄走了出来,脸上也很是气愤,没想到华成峰在华成雨门口站着,赶紧低头,“大哥……”
华成峰带着酒气,气得满脸通红,一脚踹开了华成雨的房门,房门应声倒地,碎成两截,院子里其他房间亮起了几盏灯。
华成雨看见了华成峰,才松开程风雪拼命往后拽的手,华成峰冲过去一个大嘴巴震天响地甩在华成雨脸上,把华成雨从床上扇到了地上,华成雨跪在地,哆哆嗦嗦地求饶,“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饶我一回!”
华成峰全身颤抖,转身对身后的青萍喊,“青萍!他这个混账样子,你不管管他!”
青萍手撑着后腰,十分吃力地跪在地上,眼里掉着泪,“大哥,我哪里能管得了他!”
华成峰又冲着程风雪吼,“程风雪!你也是个不会喘气的吗!他这么欺负你,你怎么不告诉我?要不是被我发现,你等着他占你便宜?”
程风雪瘫坐在一旁,只会哭,不会答,心底里一片冰凉中,却诡异地升起一把小火苗,让她心里有点暖。她多怕华成峰发现这事,怕华成峰和旁的人一样,为了维护歃血盟已故华盟主的二公子,让她自己多担委屈,毕竟她一个穷途末路的女子,能做什么呢?华成雨威胁过她,说他们是亲手足兄弟,告诉他大哥也没用,你算什么?不过是他路边捡回来的野丫头,还带着三分宿仇的,到时候华成峰真的那样要求她,她不也得答应?如今多好,她想错他了。
华成峰拎起华成雨一只胳膊,跟提溜个小鸡崽似的,把他拖到了屋外,“跪着!”华成雨本来在屋里都脱了,只剩中衣,还想着今天要把好事办成呢,华成雨心里还不知悔改,只道大意了,忘了今天大哥回来了。
华成雨哆哆嗦嗦地弓着身子跪在地上,嘴里不停的讨饶。
四周门里伸出观望的脑袋,两个年长的跑出来,试探着说,“成峰啊……”
华成峰暴喝一声,“都给我缩回去,谁敢求饶,我连他一起打!”那两个人赶紧回去,围了一圈的脑袋也纷纷缩回去了,刚亮起的烛火又噗噗地熄灭了。
华成峰抽出钢鞭,一点力道都没收,啪的一声落在华成雨背上。
华成雨哇哇大哭,叫爹喊娘,“爹娘有灵!大哥他要打死我诶,爹娘救命啊!”
华成峰说,“叫谁也没用!二十鞭,你给我受住了!”一鞭一鞭噼噼啪啪落在华成雨后背,华成峰没用内力,否则华成雨最多三下就会死,华成峰只是用外力,都是皮肉苦,但是华成峰力大惊人,华成雨杀猪般嚎叫,听得屋里的人都觉得疼,这大公子对二公子,可是真打啊,从前老华盟主打华成雨的时候,多少都有点不忍心,但是华成峰可不是,看来老盟主唯一的缺点——心软,大公子完美的一点都没有继承到。
华成雨背部抽出了血,满院子连滚带爬,华成峰追着打,叫大哥饶命没用,哭爹喊娘没用,喊青萍,让青萍给他求情,青萍不做声,喊韩师叔给他求情,但韩师叔屋里的灯都没亮过。
韩师叔也心疼,华成雨虽说品行不端,却也是他看着长起来的,说当自己的孩子也不为过,日日里恨铁不成钢,但是,此刻,他不能出来,要是没有像华成峰这样一个人,歃血盟可能就真的完了。
二十鞭子打完的时候,华成雨已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华成峰还没解气,“程风雪,给我端盆冷水来!”
程风雪也不知道他要干啥,赶紧去端了一盆冷水,华成峰将那冷水哗啦一声浇在了华成雨的头顶,寒冬腊月,激得华成雨一个聚灵,醒了过来,又开始哭嚎,华成峰揪着他的后领,“在这跪着,跪倒天亮!”华成雨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他身体控制不住地抽动,冷水在头发丝上,一会就结了冰,寒冷刺骨,身上被抽得火辣辣,却不敢再动一动。
成峰把所有人赶回去睡觉,第二天早上,才叫了两个小兄弟,把华成雨拖回房间,给他料理伤势。
华成雨从前以为大哥像他父亲一样,总会对他多少有点不忍心,那畏惧也是三分真七分假,经历了这一夜,他算知道了,华成峰真的敢杀他。
早上成峰便回那个小破客栈去了,却不见白胡,问了掌柜,说白公子的东西被人偷了,正追出去呢,掌柜给成峰指了方向,成峰赶紧跑过去,当街正中间,围了一圈的人,成峰过去看,那白胡被围在正中间,脸上的颜色赤橙黄绿。
一个须发全白的胖老头坐在地上,两颊丰满红润,能看到一丝一丝的血色,在薄脸皮下面游动,一身衣服倒是不糙,虽然脏了些,但看着不是流浪汉能穿的。
老头死死地抱着白胡的腿,扯着白胡的袍子,白胡气愤地对那老头说,“赶紧松开,把东西还给我!要不是看着你一把年纪,我早就不客气了!”白胡温温吞吞,貌似乖巧,即便是生气,那语调也不显得疾厉。
老头只顾着吧唧嘴,仿佛完全听不懂白胡在说什么,自顾自地说,“孙子!孙子快给我搞点吃的来,爷爷饿死了!”
一句话差点让华成峰笑喷了,他从人群中走出来,白胡眼里望着这个救星,喜上眉梢,华成峰却说,“白胡,你这做得不对啊,赶紧给你爷请起来去吃饭。”
“他不是我爷!”白胡瞪着华成峰,“不知哪里跑来的,偷了我的折剑,跟着我叫了一天的孙子,你快救我!”
华成峰凑到白胡耳边低声说,“你的身手,这点小事还解决不了,打死了算呀,我看这老头也活得够本了。”
白胡一惊,“那怎么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只要把折剑还我即可,怎么能杀人。”
“白胡,你看老头这一把白胡子,说不上真是你爷!哈哈哈!”
白胡怒瞪着他。
老头仿佛听见了他们说话,抬头望着俩人,“我今年一百零三岁啦!”
成峰蹲下来,“老仙翁高寿啊!你一百零三岁,为何还在大街上坐着耍赖,不害臊!”华成峰点着自己的脸示意。
老头却似完全听不懂,盯着华成峰眼睛突然一亮,“儿子!你可算来了,这孙子不带爹去吃饭,饿死我老头啦!”围观众人哈哈大笑,华成峰也笑得跳脚,指着白胡道,“哈哈,没想到老人家火眼金睛啊,我姑且替他认下你这个儿子!”
白胡气得脸发白,倾身过来就要劈华成峰一掌,华成峰嬉笑着躲过,出手沿着白胡手臂一拨,轻轻化去他的力道,说,“好了好了,别在这惹人笑话了,带老人家去吃个饭怎么了,走!”
白胡摊摊手,示意自己无能为力,华成峰蹲下身拉那老头的手,“老头儿,别闹了,起来带你去吃饭!”
老头无动于衷,反而抱紧了白胡,华成峰连拉带拽,老头还很滑手,无论如何就是不肯起,成峰无奈,对着老头耳朵大声喊了一句,“爹!走吃饭去!”
老头一骨碌就起身了,由着华成峰和白胡俩人拽着,到了他们住的那个小破客栈叫了些吃食,老头一边吃一边吧唧嘴,一会叫儿子一会叫孙子,不亦乐乎。
拿着吃的把老头哄好了,问他折剑在哪里,老头总是答非所问,俩人对了个眼色,突然起身各架住老头一条胳膊,把他按在了桌上,空出一只手来在老头怀里摸来摸去,也没找到折剑,老头并不觉得被人捉了难受,脸贴在桌上还使劲噘着嘴想去捞盘里的馍。
华成峰恹恹地坐回来,“你折剑怎么能被他给偷走呢?我看他也没什么功夫啊,要真的是他,这半疯半傻的,说不定给你随手丢到哪里去了。”
白胡低声说,“昨天早上洗澡的时候,老是感觉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偷看,我光顾着拽帘子挡着浴盆了,哪知道他是朝着这个来的!”
华成峰嗤笑,“白公子还挺害臊,我洗澡的时候巴不得有人来看呢!没想到老头还有这个癖好,你怎么确定折剑是他拿走的?”
“我第一回追上他的时候看见过,就在他怀里,但是没拿回来,再往后就没见着了。”
成峰说,“你说这老头跟了你一天一夜,要是扔了你肯定能看见?”
白胡点头,成峰说,“我看指不定他还藏在身上,”附到白胡耳边,“咱俩给他弄上去,给他扒干净了看看!”
白胡皱着眉,像是有点没这种爱好,但是也没法,折剑毕竟跟命根子差不多。
华成峰给老头叫了一壶酒,老头笑得咯咯响,直叫好儿子,唏哩呼噜下了肚,就有点晕乎了,俩人架着老头给他拽到了房间里,堵死门,把老头棉袍里衣都给脱了,仍然不见折剑,老头一点都不反抗,只是眯着眼笑,好像在一场美梦之中,一群姑娘在给他脱衣裳。
老头露出前胸后背白花花的肉,有点异样,华成峰忍不住咦了一声,白胡也过来看,觉得惊奇,老头身前身后和腿上爬满疤痕,那感觉就像老头曾经被人大卸八块,手臂和腿脚都被砍掉了,躯体也刮分了四大块,然后再重新组装在一起,用线缝起来的样子。
分开肢体各个部位的细长疤痕,两侧步着密密的小圆点,和疤痕一样有点凸起,暗紫色,在老头的白肉上显得特别的不和谐。成峰指着那疤痕,“你看这疤痕的走向,好像在描绘老头身上的主要经脉。”
白胡称是,成峰心里浮上了一团疑云,竟想得有些呆了,白胡扒拉他才回过神,伸手扣了一下老头的手腕,全无内力。
白胡指了指老头最后一条裤子,华成峰闭了眼,咬了牙,一把将老头大裤衩也给拽下来,才听见当啷一声,折剑掉在地上。
成峰说,“白胡,你折剑在老头裤裆里呆了两天,你还要么?”
白胡一脸的嫌弃,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成峰一边呼喝着老头,一边动手帮忙,再给他把衣服穿好,老头栽倒在床上,借着酒劲,打起鼾来。
成峰嘴里抱怨,“你是贵公子,干不了这腌臜活。”说着拿了一块布,包裹着折剑,取了水冲洗几遍,再擦干,递给白胡,白胡连连道谢,并问他,“适才看你神情有些不对,可是有什么问题?”
成峰摇头,“说不好,只是觉得奇怪,他那些疤痕我好像有些熟悉,但是细想,却想不起来。”成峰耸耸肩,“算了,等想起来时候再说吧。”
老头睡了一个多时辰便醒了,醒来后就满客栈里找儿子,找孙子,找到了就黏过去,像个跟屁虫,走一步跟一步,要是俩人分开,他就跟着华成峰。华
成峰这几日里带着白胡和老头在襄阳城里吃吃喝喝,好一副天伦之乐。
有好些他小时候去吃过的馆子,都换了店面,但是还是样样都好吃,成峰不念旧,过去没什么可怀念的,现在的好吃就行。
晚上老头要睡在华成峰房间里,华成峰不忍心让他睡在地上,便让老头睡在榻上,自己打了个地铺,灯熄后,华成峰见老头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问他,“老前辈,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可还记得?”
老头说,“什么?你不认识我?我姓望啊!”
一下子把成峰惊起来,爬到榻边,摇着老头的胳膊,“你姓望?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说,“也不是活了很久,一百多岁吗,今年就准备要死了!”成峰再问,老头开始不说话,背过身去在那数数,数到一百零三,再回去重新数,任华成峰再怎么问,也答不出一句像样的话。
以后几个日夜,再也问不出什么了。直到腊月二十八的晚上,襄阳下暴雨,天空中惊雷滚滚,把睡得正香的老头惊醒了,老头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浑浑噩噩之外的神色,华成峰一个骨碌起身问老头怎么了。
随着一声巨响,老头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两手抓住乱糟糟的头发,往床板上低头磕。成峰拉他,却被他大力挣脱,光着脚跳窗就往外跑,跑得飞快,华成峰在身后紧追不舍。
华成峰被铜豆般的暴雨砸得睁不开眼,艰难地缩短与老头之间的距离,跑到了城郊山坡上,老头突然被一个大石块绊住跌倒,旁边有个急坡,就坡就要往下滚,华成峰逆风顶雨跳过去扑在地上一把拉住老头,坡下边黑漆漆的,不知道是啥,一百多岁的老头掉下去怕生死难料。
老头被华成峰拽着,止住了下滑的势头,仰头眯着眼看着华成峰,“你是谁?”
华成峰哂笑,“我不是你儿子吗?你忘啦!”
华成峰用力将老头拉起来,看他仿佛比刚刚冷静了些,老头一边爬起一边狐疑地问,“我儿是襄阳望家家主望天临,你是何人?为何冒充?”
华成峰一喜,“老前辈,你清醒啦?”拉着老头三步两跌地跑到一个残破的驿亭下面,好歹遮着点雨,使劲擦擦脸,拧拧衣摆,“老前辈不是前几日一直追着我叫儿子吗?我还请你吃过酒吃过肉都不记得了?”老头揉了揉脑袋,过了一会,眼睛里闪了闪,说,“是你,好像想起来一些。”
华成峰施礼,“前几日看老前辈神志不太清晰,还舔着脸跟您叫过几声爹,僭越了。没想到前辈竟然是望家的家祖,那望春心与前辈是什么关系?”
老头一惊,“你认识心儿?”
“日前从厉县回来,有幸结识了望春心姑娘。”
“心儿现在怎么样?”老头目光突然柔和,朝华成峰靠近,盯着他。
“尚……尚好!生了个大胖姑娘!”
老头突然笑了,拉着华成峰的手拍,“好!好,你是心儿的朋友?”
成峰点头,“算是,曾守望互助。”
老头说,“心儿是我的孙女!她如今生了孩子,我们望家又添了一代人呀!哈哈哈!”老头自顾自高兴了一会。
成峰说,“前辈既然清醒了,晚辈心中有一个疑惑,不知前辈能否帮忙指点一二。”
华成峰问老头身上的伤,老头目光突然变得深远起来,仿佛回到很久以前。
老头名叫望鹤仙,他儿子望天临是望氏现任家主,江湖上要是有五十年前的人还在,定听过望鹤仙这个名号,少年成名,正值壮年时候却突然销声匿迹了,好在留下大片家产,望家从武林名门变成了如今的生意能手。
老头说,“这一身的伤啊,是在我四十几岁的时候啊,与人争斗落败,被一招名叫碎阎罗的招式所伤。”
华成峰问碎阎罗是什么功夫,老头说,“是以气伤人的功法,有两种打法,中招之时初始不觉,甚至没有任何疼痛,其中一种打法是立即断人心脉,但不是立即发作,中招后两三日,才知心脉碎裂,便七窍流血而亡,另一种是那噬气钻进人体内潜伏,若无诱发,永不爆发,若经诱发,那噬气裹挟着中招之人的真气一起,攻击自体,中招者越是功夫高深,爆发时便越是无药可医,最终将被自己的内力顶破躯体断裂而亡。我中的便是这第二种,所幸爆发当时遇到一位高手前辈,使得一手化功掌,出手迅速化去我三十年修炼的内功,救了我一条命。”
华成峰脸上哗哗哗地往下淌着雨水,刺骨冰凉,像一副鬼样。
老头的眼睛闪着光,接着说,“我那时身体已经开始断裂,裂处涌血,得救之后,身上便留下这些伤痕,久不愈合,拿线缝过。可惜我这一身的功夫呀,就此没了,那碎阎罗的功法如今还在我体内,只不过我已经没有可供他利用的真气,这些年来,倒也相安无事。”老头叹了口气,“年岁大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但清醒的时候,时常还是能感觉到这碎阎罗的功法,痛贯肺腑,还是迷糊的时候好啊!”
成峰被冻得声音发抖,“那碎阎罗如何诱发?”
“若大动真气,便要诱发。”
“前辈是被何人所伤?”
“仇家早死了,没我活得长,记不住了。”
成峰说,“雨太大了,望前辈,咱们回去吧,休息一夜,明日送你回家。”
老头点点头,刚要走,脚下一滑,啪嚓摔倒在地,老头光着脚,想再跑回去,也难了,成峰矮下身,说,“望前辈,我背你回去。”
老头在华成峰背上,问华成峰为何对他伤势感兴趣,成峰说,“没什么,看见了,觉得吓人,就爱打听打听。”
老头又说,“年轻人,你心善,我老头子平常都在望家大院里不出来,这次可能是发病,怎么迷迷糊糊跑出来的,自己都不记得了,亏了遇见你,要不今日怕死在这了,给你添麻烦啦。”
成峰说,不麻烦。
成峰把老头背回去,洗漱了,让老头睡下,他一个人坐在地铺上,点了一盏小油灯,两眼鹰一般盯着那一个豆大的灯芯,一动不动。
小油灯将成峰伏地而坐的轮廓,投在他背面的墙上,像一个高大的巨人,反而显得他真正的躯体,小得可怜。
天亮时分,雨停了,响晴,要不是地上的水洼,都看不出下了一夜的大雨。
白胡过来问,见成峰两眼通红,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成峰嗓音喑哑,“没睡好,老头昨夜发病,我追出去给救回来了,老头清醒了一会,说他叫望鹤仙,白胡,你知道吗?”
白胡一拍大腿,“我说怎么觉得这个望姓这么熟,早些年听老人们讲过,望鹤仙五六十年前,是一个叱咤江湖的好汉,只是正在壮年上,竟没了动静,江湖代有才人出,新人不停地起来,他也就成了江湖记忆里的一个模糊的印记了。”
成峰叹了一口气,“是呀,一茬一茬的出名,一茬一茬的死,再一茬一茬的起来,哼,都图的是什么。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白胡,我们今天便将老人家送回去吧,也免得他家人担心。”
两人等老头醒来,将他仔细梳洗一番,老头又变成迷糊状态,什么都答不出来,但身子骨还真行的,昨天被大雨那么浇,竟然啥事没有,倒是华成峰,有点咳嗽,流鼻涕,说话嗡嗡的。
两人将老头送到望家大门口,门口的家丁过来看,喜极而泣,大声喊着,“确实是老祖宗,快叫家主来!”成峰推着老头,让往里走,老头不去,直等到望氏家主望天临喊着爹出来接,才硬把老头拉离开成峰身边。
望天临对成峰和白胡千恩万谢,要请他二人进府喝茶吃饭,华成峰说,“不用了。”
话起时,突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齐刷刷地都竖了起来,本能地将望氏父子往前推了一把,再伸出胳膊罩住背后白胡往后退了一大步,适才站立的地方笃笃笃插上了一排黑箭,箭头入土三寸,稍晚一步,便被钉死在这里。
白胡也反应过来,立马戒备,望氏的人拽着老头,急火火地往院里跑,望氏大门顶上突然腾空而起十几个身穿水蓝色劲装的弓箭手,在大门楼上搭起了人塔。
华成峰嬉笑一声,这阵型,这弓箭,这衣服,虽然换了个颜色,但他还是很熟悉。成峰红眼怒瞪,露出獠牙,大叫一声,震天响,“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