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岳的父亲容寿正是当朝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又获封太子太师,是一个位极人臣的主。
容正言是容氏长子和独子,容氏剩下六个,全是小姐,人多了,不金贵。凤灵岳正是排名第七的容家庶小姐,她小娘姓凤。因容姓不是寻常姓氏,上至朝廷,下至江湖草莽,平民百姓,都知道这容姓的厉害,出门在外时,未免太过招风,本名容灵岳的便称作凤灵岳,也不算僭越。
年纪大了,不能再到处混迹下去,凤小娘和太师要给她张罗婚嫁,强行给叫回了家。
太师府坐落于汴梁内城梁门外,金梁桥西,凤灵岳住在太师府后院流亭阁,有四个丫头伺候。四个丫头都是新进来不久,不知太师府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也不知这新主人有什么偏好,只知小心行事总无错。好在观察下来,这位主子倒像个好相与的,没什么特殊的要求,只是时常身体不好,总病恹恹。
这主子脾气也好,什么事都说无妨,不打紧。不动怒,不打骂下人,相比其他六位公子小姐,堪称完美。病归病,也不需要十分照顾,请太医来看过,补药吃着,但是不见好转,成日里腰酸腿疼,脑袋昏沉,疲乏犯懒。七小姐不喜人闹,大家日常都安安静静的别去打扰她就成,每日早早入睡,不要人陪侍,只要都静息别出响动,一切相安无事。
凤小姐知道太师和凤小娘不停地给她物色如意郎君,自己也知道在出阁前要努力提升自我,免得将来嫁人被婆家不待见,白日里能起身的时候,就练字,作画,学习刺绣,背诗,烹茶,学女则女训,这些大户小姐们从小浸染的本领,她自从七八岁上就扔下了,要现捡,临时抱佛脚,又没有什么正经师父,都是身边的丫头们乱支招,总也不像个样子。
可是凤小姐无所谓,写的不好便不好,刺的不对也无妨,仿佛她只在意让人看到她在干什么,有没有结果任人评说。
丫头们渐渐都喜欢上这位主子的性格,有什么话也敢对她说,时常嬉笑打趣,一派祥和。丫头们消息都可灵通了,凤小姐不需要问什么,府里的大事小情,流言八卦,都自动送到她耳朵里。
这一日又听到了好消息,凤小姐正在反反复复画一幅山水,无论如何都不满意,旁边伺候的小丫头怪无聊的,便小心试探,“小姐,城里有一个传闻,你可听说了?”
凤小姐柔柔笑道,“我日日里病恹恹的门都出不了,你不与我说,我就什么都听不见。”
“小姐,说与你,可不许气。”
“何事竟还至于生气?但说无妨。”
“说太师给小姐相了一户侍郎李家的公子,可是今科榜上有名的贵人,已经去问了名,八字合适,那李公子可是个风流人物,文章写得好,人长的也周正,定是有大好前途的。”小丫头姿态十分玲珑。
“哦,那不错!这么好的姻缘,我生什么气?”凤小姐心里说,这么风流的人物,定是勾栏院里的座上常客。
“小姐且听我说完,岂料没几日,那李公子竟然从槛子街天桥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在家休养了好一阵。”她压低了声音,“据说好几个勾栏院的姑娘去看过呢!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十分难听,太师爷好脸面,便把这一门亲给退了!”
“哦?居然有这等事?”凤小姐表面上惊讶不已,心里已经止不住哈哈大笑,咳!小丫头你可不知道,这一番操作费了我好多心思呢。
一旁另一个小丫头也凑过来,“我这里还有一桩,”等着小姐颔首,小丫头接着道,“过了半个月,太师爷又给小姐看了翰林学士赵家的二公子,也是个青年才俊,还是咱们太师座下的门客,虽然这赵二公子不如李公子英俊倜傥,但是家境殷实,可拿得出十条街的彩礼。”
那小丫头眼珠转转,也压低了声音,“可谁知道,又过了没多久,赵家二公子在城南赌坊欠了债,赌坊找赵翰林家收钱不得,便着人将赵二公子砍了一只手去!”几个丫头闻声都纷纷做出惊恐状,手捂着嘴,倒吸着冷气。
“这也太过骇人了!”凤小姐应和道。心里想,总算给汴梁城都看清楚这些个公子哥都是些什么嘴脸。
“还有陆将军家的四公子,也很可怖;所以小姐,外面便有了传闻。”
“定是说太师府七小姐不详,克夫家,相中了谁,谁便要倒霉,是不?”
“嗯嗯嗯!”丫头们捣蒜似的点头。
“无妨。”凤小姐道,正合我意。
丫头们不淡定了,这也能无妨?京城大家的小姐们,最在意的就是别人嘴里的名声,若落下这么个凶悍的名声,小姐这一辈子恐怕就毁干净了!
凤小姐仿佛真的不当事,反过来安慰受惊的丫头,“若真是如此,少不了要孤老闺中,烦你们几个伺候我一辈子罢了!”说着便不再议论,信手拈起刚成的高山残月景图,问道,“你们看此次可是有些精进了?”
丫头们忍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凤小姐笑笑,“无妨!”
又过了几日,小丫头们又带回来一个消息,倒也不是特意来告诉凤小姐的,而是丫头们自己聊天叫她听见了。
一个说,“朱嬷嬷才刚给咱们开了会,叫我们后院的主子奴才这些天没要紧事不要往前院去。”
另一个问,“怎么了?平常其实没什么事情要去前院,但是突然不让去,还真有些好奇。”
凤小姐也好奇。
一个答,“说是有高昌城来的使者,咱们大公子负责此次的接待护卫,还要来府上吃饭,让女眷都回避着点。”
另一个道,“怎么不让去啊,听说高昌的男子都长得漂亮,真应该去看看!”
“你个小蹄子,赶紧安分些,小心大公子的人发现,打折了你的腿!”
凤小姐听到这打断了问,“高昌的什么使者?可有名头吗?”
那小丫头蓦地发现被小姐听到,吐了吐舌头,垂眉低目回道,“说是叫霍义王的。”
凤灵岳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炸开了,心跳一下子扑到嗓子眼,手捂胸口狠命定了定神,才缓缓道,“那你们要听府里的安排,都踏踏实实在后院呆着,不要走动。”
“是,小姐!”
凤灵岳心说,苍天有眼,冤家路窄,天网恢恢,狭路相逢。
入夜,凤小姐早早的睡了,把丫头们全打发散了,插上自己的门闩,静待三刻,再换上一身妥帖的贵公子衣装,梳起流行的公子哥发髻,拿起一对短剑和折扇,揭开房上三片瓦,飞身而去。
太师府虽然森严,可凤小姐是学过真本事的,那些无脚蟹哪能发现得了。
准准的子夜之前,凤小姐再飞回流亭阁。
凤小姐一日里只有这么两个时辰的自由,想要自己动手给师父报仇,时间怕不那么凑巧,且一旦败露,牵连甚广,况且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不是高昌使团队伍的对手,苦苦思索几日便想出来个主意。
凤灵岳这几日去城中逛,不再盯那些要与她太师府七小姐结亲的公子,专去鬼市,盯那些眼生的外地行客,也是天公作美,就让她遇上了华成峰这么一号人物,盯了他的行迹几天,已然初步有所判断,这青年人功夫好,初涉江湖,没人认识,脑子不灵光,心眼很实诚,无防人之心,没钱,好骗,最重要的是,情深义重。
小叫花子小竹和姐姐美玉是凤灵岳回汴梁后结识的朋友,姐弟俩的传家宝,一只叫“浮萍翠”的玉镯子,被南淮侯世子那不学无术的半吊子强抢了去,凤小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夜探南淮侯府,看了一眼那美玉长什么模样,回头叫人照葫芦画瓢仿造了一个。
那日南淮侯世子带着这块美玉去拜访贵客,要登门送礼。凤灵岳先叫姑娘美玉装成乞丐揣着假的浮萍翠去撞了华成峰,顺带着把这仿品塞进了华成峰怀里,又叫小竹扑在南淮侯世子马车前拦车喊冤,南淮侯世子掀开窗帘往外一看的瞬间,凤小姐倒吊金钩用利剑在马车上切了个洞,南淮侯世子一晃神,手里的美玉不翼而飞,待抬头看时,早已不见来人踪影,仅能料定必与这拦车的小叫花子是同伙,于是叫人快快追赶。
而此时拿到真美玉的凤小姐,早已将东西交给姐姐美玉,稳坐玉梁楼上看戏,掐好时辰,轮到她登场,去报了容正言的名字,反正出了事让这个怂包顶锅。
但这一局里还有关键的一步,便是要那华成峰的恻隐之心。
凤小姐可是对自己下了狠手的,那一刀是真的捅进去了,她可当然不能真的先去刺杀一遍霍义王,打草惊蛇。
凤小姐呆在流亭阁里,竖着耳朵听了几天,好容易才听出来高昌来使有三重护卫,第一重是容正言派遣的京畿禁军马步护卫队,第二重是高昌卫,第三重是霍义王近卫,就算无人护卫,光是修蒲亚自己的功夫,华成峰与凤灵岳两人联手对付,胜负尚不能定,且须细细盘布。
霍义王来太师府吃饭的那天,凤灵岳跑到前厅去远远的看了,那厮两年没见,发福了些,已不像当年的威风模样,油腻了很多,眼睛里竟是些个蝇营狗苟,虚与委蛇,越发的惹人恨。
不巧从前厅往回走的时候,撞见了容正言。容正言见有女眷在前院晃悠,心下立马不快,叫人赶紧把她轰回去,两个仆从近前驱赶,发觉不是个丫头的打扮,又不是认得的主子,没敢擅动,回来请示容正言,容正言自己走近了看,恍恍惚惚不太认得。
凤灵岳自打回来只与容正言见过两次面,都是低头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毕竟几年没在家,早已女大十八变,认不出也是正常。容正言管她是谁,正要开口怒叱,那女眷却抢先一步。
“大哥哥?”凤小姐摆出一副天真烂漫的表情。
“你是……”容正言思索,仿佛见过,却叫不出。
“我是灵岳呀!”
“哦!”容正言这才认出,“是七妹呀!”随即挥手叫仆从退下。他左手上的绑带松散了,一边说话,一边捣鼓那绑带,只抬眼瞟了一眼凤小姐,“没听说这几天家里有事,女眷都不得到前院来?”
“连我也不能来吗?”凤小姐走近前来。
“你这些年不在家,对家里的规矩不熟,若是家里来了外男或有公务上面的事,女眷皆需回避,不论小姐还是夫人。”
“哦。”凤灵岳悻悻的,“下回知道了,大哥哥,我一会儿就回去。”
“嗯。”容正言不太耐烦的样子拧着个眉头,说着就要离去。
“大哥哥。”凤灵岳拦住不放他走,“看大哥哥面带倦色,可是身体不舒服?”
“无事,许是劳累。”
“大哥哥年轻有为,自然辛苦,要不然官家也不会将接待使臣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大哥哥,我真羡慕你,能高登庙堂,还能建功立业,将来必定能带着容氏愈加飞黄腾达!”
“飞黄腾达……”容正言苦笑一声,手里捣鼓那个绳子一直没停,“哪有你们女儿家想的那么容易!我也羡慕你,什么也不用操心,坐等着父亲给你安排个好人家,就一生无忧喽!”容正言那个眼神总含着对女子十分的轻蔑。
凤灵岳心里骂,你个怂货,你懂个屁!一边又告诉自己暂且忍耐,“听大哥哥这话说的,怎么像有烦恼?”
“能不能官运亨通飞黄腾达还要看眼下这次高昌使臣接待是否圆满,是个要紧事,所以叫你们不要出来,没事都在后院呆着吧!”
凤灵岳心里道,睡不着觉怨床歪,你自己没本事别赖人家后院的女眷。
嘴里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番话,“大哥哥,高昌使臣有什么难?我曾随师父到访过高昌,那地方的人,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无不羡慕我大宋天朝的风土人情,我们汴京里好的,都给他试试便成了呀!”
“呵!”容正言笑,“你小孩子懂什么?”自己又叹口气,“你哪知道番邦王侯在想什么,连大哥我也猜不透,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拿的也拿了,总好像不大满意的样子。”
凤灵岳突然有了个主意,装作傻愣愣的模样开口压低声音道,“我师父说,回鹘的女子啊,都膀大腰圆的,只会扭肚皮,粗犷又狂躁,不像咱们汴京的姑娘,细小腰肢,文章词赋,扭捏又害羞,霍义王定是想去看看这个吧?”
“住嘴!”容正言喝道,“小姑娘家家的,跟谁学的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赶紧回去吧,别叫人看见了。”
凤小姐撇撇嘴,眼圈一红,一副可怜相,伸手扯过容正言手中的绑带,三两下帮他绑好,嘴里一边还嘀咕着,“小时候你也是抱过哄过我的,从前咱们之间也亲厚,我走了这几年,怎么这么生分了吗,凶叨叨的……”
“如今你长大了,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容正言摸着凤灵岳给他扎好的绑带,“好了,快回去吧,天快黑了。”说罢自己扭头走掉了。
果不其然,没两天,容正言还真就带着霍义王去红袖楼了。
红袖楼可是大江南北出了名的勾栏院,九座红袖楼在各大名城都有,但最出名最好的,要数洛阳的一号店,洛阳红袖楼捧红了无数才女名角,任是达官显贵、巨商富贾,想见一见名角,都要先奉上诗作,入了才女的眼,才肯见,否则千金也难请红颜。
红袖楼的老板姓沈名西楼,听说是个不太体面的人物,江湖风评不佳,但做生意倒是一把好手,上到王侯将相,下到江湖草莽,但凡是个男的,不管他想要上红袖楼里来求点什么,必能叫他达成所愿。
逛红袖楼在汴京文人圈子里可是个极文雅、极上得了台面的事,汴梁城的公侯才子,谁要是没来过,那可是丢死人了,谁的词要是没被名角唱过,那便算不得才子。但武人一般不喜欢这红袖楼,这地方太风雅文弱、扭扭捏捏、羞羞答答,霍义王好哪一口,还真说不上,容正言啄么着,要是霍义王喜欢,再走下一步,要是霍义王不悦,全当领略下风土人情。进可攻,退可守。
凤小姐没去见华成峰的那两个晚上,她哪里是在家养伤,明明是换了个装扮躲在红袖楼楼上,眼见着霍义王此番是十分买容正言的账,一晚上眼睛眯眯着张不开,还拍着容正言的肩膀表示赞赏,等到晚上压轴的时候,汴梁红袖楼头牌温婉伊出来露了半张脸,在飞舞的青纱帐下念了两阙词,都不用唱的,那婉转语调,缥缈绵音,已足足的叫人缠碎了心肠,被赚狠了眼泪。
霍义王眼睛都直了,半个身子向前倾着,恨不得飞上台去,从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哪里是人间能有,定是到了仙乡吧!
温婉伊那冷冷淡淡的气场,无论台下多么大声的捧场喝彩,也无论台下恩客出手多么阔绰,无论哪家的公子王侯递上拜帖,她都不多看一眼,总是让人觉得像天上的月亮,看得见,够不着,越是这样,便越是让那些公子王侯趋之若鹜,若是哪个能有幸得温小姐共一餐饭,一杯水酒,那也不亚于金榜登科般荣耀。
风水轮流转,温小姐本是从洛阳红袖楼转下来的,到了汴梁,兜兜转转再火三年。
瞧着霍义王对温小姐眉目传情,容正言又附在霍义王耳边说了什么,霍义王赞许地握住容正言的手,两人必是达成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躲在顶上的凤灵岳嘴角滚出一个邪笑,霍义王干这事总不能也带着三重守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