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朱标说完,詹同眼眸微滞,似有疑惑般看向一旁的李善长。
方才朱标明明说,即便朝廷此时下旨昭告百姓今年丰收,百姓仍旧会认为这是朝廷安抚民心的托词。
百姓也同样会继续收购粮食。
可让詹同想不明白的是,既明白这点,为何此时朱标却还要昭告全境百姓。
也就在詹同倍感疑惑,想着要不要开口提醒朱标之时,却听朱标继续说道:“蒋瓛、常茂,率领锦衣卫稽查各地粮商。”
“探明流言起于何人,探究何人从中取利。”
见朱标说完,詹同忙出声道:“陛下,那百姓们.....”
“不予理会!”
“啊?”
听到这话的瞬间,詹同身躯微顿,整个人也不由为之一愣。
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竟有些不敢相信,素来爱民如子的朱标,此刻竟会对百姓不管不顾。
深吸口气后,詹同猛地一咬牙,随即冒着被朱标训斥的风险,小心说道:“陛下容禀,现在百姓多将家中钱财尽数拿出,购买粮食。”
“倘若待秋收过后,粮价暴跌,百姓们则是倾家荡产,多年积蓄付诸东流......”
“詹卿是觉朕不顾百姓,苛待于民?”
“臣万万不敢!”
看着詹同好似被踩到尾巴一般,忙跪地请罪。
朱标微微颔首,示意他起身后方才继续说道:“詹卿要明白,百姓高价收购粮食,还是马上价格就要暴跌的粮食。”
“其根本并非朝廷不仁,愚弄百姓。”
“其根本乃是粮商贼子,散布谣言,让无辜百姓接盘。”
“而且朝廷也出面制止流言,朝廷多次言说今年大丰,朝廷每半月都要抛售低价粮,此番种种也是告诉百姓不必为粮食发愁。”
“更何况朕已命锦衣卫稽查散播流言之元凶。”
“可若是朝廷做到这个份上,百姓依旧无动于衷,依旧想着囤积粮食,谋求暴利,那朕又奈何?”
“嗯.....”
就在詹同沉吟数秒,刚准备开口之际。
一旁的姚广孝当即拱手道:“陛下圣明!”
“仅论此事,陛下爱民之心尤切,朝廷所为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
“可饶是如此,百姓仍不听劝阻,仍拿出家财购买高价粮,那陛下也是无可奈何,朝廷也无从爱民。”
“常言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还望陛下切莫过分自责。”
知道姚广孝这话多半是说于自己听,詹同重重叹了口气,便也不再多言。
见状,朱标示意众人退下。
而与众人出了谨身殿,即将抵达宫门时,詹同仍觉不妥,随即便也不顾李善长、姚广孝等人的阻扰,重新折返了回去。
当看到詹同去而复返,朱标却也无半分意外,此时眸光依旧注视着眼前书卷,随意问道:“詹卿可还有事禀报?”
“臣万死!”
詹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朗声开口道:“微臣斗胆,求陛下开各地粮仓,抛售低价粮。”
“如今民间盛传今年缺粮之流言,唯有朝廷缩短抛售低价粮的期限,方能让百姓明白传闻不实,流言终究只是空穴来风。”
“若是能将半月一售的低价粮改为七天一售,百姓必能相信今年粮食的确丰收,朝廷也断然不会因缺粮而高价收购。”
“唯有如此,百姓才能渡过难关,才不会倾尽家财,购买高价粮!”
听到詹同言词恳切,说完之后更是重重叩首,大有忠心直谏的意思。
朱标这才将目光从桌上奏疏上挪开,默默看向眼前下拜的詹同。
也是接触到朱标的目光,詹同非但没有就此作罢,反而表情动容,目光也是很是真切,直言说道:“还望陛下明鉴。”
“如今百姓倾尽家财购买高价粮,其中虽有怀着取利于朝廷,谋求暴利的奸佞之徒。”
“可说到底,这些百姓仍旧是苦怕了。”
“元末之时,灾害连连。各省各地赤野千里,十里之境竟无一粟。”
“百姓无以果腹,只得啃食树皮、枯草、观音土,甚至无可奈何之下竟有易子而食之惨状。”
“经历那般苦难,今时之百姓虽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可仍旧心有余悸。”
“因此当下听闻今年土地欠收,百姓才会倾尽家财,饶是粮食高价也要屯粮备荒!”
言至于此,詹同似对百姓之苦感同身受一般,声音哽咽,难以继续。
不过他这番话朱标到底也还是听明白了。
詹同无外乎是说眼下百姓购买高价粮,并非是为了谋求暴利,不过是饿怕了想要备荒而已。
当然!
即便詹同没有说出口,但朱标却也明白他的意思。
一旦粮价下跌,百姓见多年积蓄付诸东流,届时必会激发民怨,届时有碍朝廷安定。
不得不说。
詹同能为百姓做到这种程度,任谁也要称赞其身居高位不忘百姓。
而且能明白百姓之苦,还冒着死罪劝谏自己,朱标自然也没有理由降旨斥责他的道理。
只不过.....
詹同虽有体恤百姓之心,可脑子却还是不如刘伯温灵光。
示意刘保儿将詹同搀扶到座位上后,朱标语气温和,看向詹同道:“詹卿出身世家望族,身居高位多年,仍不忘百姓疾苦,实乃良臣。”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受....”
见詹同自谦的同时,眸光急切似是还准备说些什么。
朱标轻咳一声,出声打断道:“詹卿以为眼下何人会宁愿高价,也要散尽家财囤积粮食?”
“自然是百姓。”詹同不假思索,当即说道。
“哪些百姓?”
被朱标这么一问,詹同猛地一顿,竟不知朱标打算问什么。
见他如此,朱标也不磨叽,索性直言道:“依照开国之初定下的户籍制度,我朝百姓可分为民户、军户、匠户、贾人、僧道和罪人。”
“詹卿以为此时高价收粮的是哪些百姓?”
“这.....”
詹同略微沉吟,低声说道:“自不可能是商贾之人,微臣虽蠢笨,却也大致猜到流言散播的幕后之人乃是商贾粮贩。”
“他们见朝廷不缺供给前线的粮草,明白朝廷接下来不会高价收粮,方才散播流言,意图将囤积的粮食高价售予百姓,让百姓承担他们将要面临的损失!”
见詹同说完便没有继续往下说。
朱标顺势继续道:“如今正值国战,百万将士远赴倭国。凡军户百姓每月可得朝廷赈济,往来于大明、倭国之间的运粮舰船也都携带将士们的家书、军饷,送至家中。”
“故而军户百姓听闻流言,虽会拿出些许银钱购买高价之粮,可绝不会伤筋动骨。”
“至于农户就更不必说,农户们又不是傻子,看着田地里长势极旺的庄稼,莫说他们不会倾尽家财购买高价粮,恐怕一丝一毫都不会购买。”
“匠户们有手艺,如今我朝还算安定,他们也不会过于担心。”
“僧道有供养,更是远绝红尘,自然也不会掺和。”
“如此詹卿说说,究竟还剩下哪些百姓?”
被朱标这么一说,詹同只觉醍醐灌顶般,当下便也明白了过来。
虽说如今粮价再次上涨,百姓多是争相购买高价之粮。
看起来此事波及绝大多数百姓,可归根到底,争相购买高价粮的却都是些商贾之人。
大粮商见手中存粮无从出手,担心粮价下跌,倾家荡产,因此他们散播流言。
而接手这些高价粮的,绝大多数却并非寻常百姓,而是比他们规模更小,消息更加滞后的小粮商。
自然!
民户、军户、匠户、僧道之中也有人会参与其中。
可说到底,这些人眼看粮食价高,已经到了不寻常的地步。可他们却依旧前赴后继,一个个拿出家产也要购买高价粮,其目的自然是为了狠狠赚朝廷、赚百姓一笔。
对于这样的人,朝廷不予严查惩处便已是宽容,此刻又怎么可能劝阻他们偏要往火坑里跳?
“陛下圣明,微臣明白了!”
想明白这点,詹同脸上忧虑不再,笑呵呵冲朱标说道。
可也是此时。
半个时辰前刚离开谨身殿的姚广孝,此时宫人却禀告他也要面圣。
“想来姚大人也是关心民生,爱护百姓,这才和下官一样去而复返。”
“如此便不需陛下费心,微臣这边将陛下方才所言转述给姚大人。”
待詹同说完,朱标微微摆了摆手。
姚广孝那厮能爱护百姓才怪!
用后世的话来说,这家伙就是极致的利己主义者。
莫说以他的才智,自然能想到眼下购买高价粮的都是些用心叵测的商贾之人。
即便他想不到这里,他也断然不会为了百姓的死活,再三求见自己。
“传!”
片刻过后,姚广孝大步走入谨身殿。
“启禀陛下,褚家褚正鑫斋戒七日,今日请求面圣请罪!”
“褚正鑫?”
听姚广孝将褚正鑫因何求见说了一遍后,朱标微微颔首:“宣!”
闻言,詹同刚欲告退,却听朱标看向他随意道:“詹卿也不防看看这褚正鑫意欲何为!”
朱标话音刚落。
透过房门,几人远远便看见褚正鑫在宫人的带领下缓步踏入谨身殿院中。
也是踏足正院的瞬间,褚正鑫远远冲着殿内主位上坐着朱标恭敬三拜。
随后每行五步便又是三拜。
就这样,几十米的路程,褚正鑫愣是五步一叩,拜进了谨身殿内。
“草民褚正鑫,拜见陛下。”
“今得见圣颜,草民惶恐,死而无憾!”
“起来吧!”
听到朱标这话,褚正鑫又是极其虔诚的再三叩拜后,方才站起身子。
只不过,饶是朱标近在咫尺。
那褚正鑫却依旧耷拉着脑子,只敢盯着朱标脚下的地步,丝毫不敢直面天颜。
见他如此恭敬,朱标也来了兴致,温声道:“褚家经商多年,朕亦有耳闻。”
“褚家商行于京城更是首屈一指,近半数商户都入了褚家商行。”
“朕特开朝廷商会,引得原本褚家商行的商户转入朝廷商会,褚老可有怨言啊?”
“不敢不敢,草民万万不敢!”褚正鑫满脸惶恐,忙出声道:“褚家有今日,全赖圣朝之下,圣人仁德。”
“褚家商行能有繁盛之时,也全仰仗陛下天恩。”
“草民连同整个褚家为报陛下大恩,虽死而已,草民怎敢心生怨言!”
见朱标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褚正鑫顺势再次拜道,正色说道:“草民今日求见陛下,只为请罪!”
“七日前草民见族弟拿出十万石粮草,误以为前次军粮失途乃他所为。”
“适时草民心中惶恐,生怕其忤逆朝廷,连累褚家,故而未经查明便是诬告。”
“草民诬告,有碍圣听,求陛下治罪!”
看着褚正鑫说罢便将脑袋重重砸在地上,不愿起身。
朱标还未做出反应,一旁的姚广孝眉头却是愈发皱紧了几分。
在他看来,褚正鑫今日面见朱标不可能仅仅是为了请罪这一件事。
倘若真是如此,那还当真是他误解了褚正鑫。
头次军粮失途自然也绝非他所为。
就在姚广孝一双三角眼紧紧注视着褚正鑫,心中若有所思之时。
却见那褚正鑫再次叩首后,出声说道:“欺瞒圣上,误导朝廷,草民虽九死不能赎罪。”
“然草民一家久沐圣君大恩,唯死以报。”
“草民斗胆,敢请陛下宽限些许时日,容草民戴罪立功!”
听到这话,原本满心疑惑的姚广孝猛地眼前一亮,整个人也豁然开朗了起来。
这才对嘛!
似褚正鑫这种欲望都写在脸上的人,他怎么可能是良善之人。
同样听到褚正鑫这话,朱标饶有兴致道:“褚老打算如何戴罪立功,我朝当下有何要紧事,唯独需你出面?”
“不敢不敢!”褚正鑫惶恐再拜后,连忙说道:“朝廷人才济济,陛下圣明更是远超历朝明军。”
“非有什么要紧事只得草民出面方能处置。”
“只是草民出身商贾,对商贾之事更是熟悉。听闻眼下民间粮价居高不下,民间更有传闻言说朝廷缺粮,百姓蜂拥抢购粮食。”
“如此情形,陛下虽反掌可定。然草民斗胆,妄求为陛下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