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功夫,整个谨身殿内一片寂静。
见众人不语,没有出言呵斥,更无人出言赞同。
姚广孝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转而看向朱标道:“微臣才浅,不知陛下以为此法是否可行。”
此话一出,众人眼神复杂,紧紧注视着朱标。
若朱标采用姚广孝之法,虽有愚民御民之嫌,但却也是无可厚非。
此刻谨身殿内,众人情绪各异,紧张注视着朱标,期待朱标开口。
“来人!”
也是在众人紧张注视之下,朱标轻咳一声,语气平淡却很是坚决道:“姚广孝谏言伤民,笞二十,官贬一级,罚俸半年。”
“谢陛下隆恩。”
让众人没想到的是,听到朱标下令惩处,姚广孝非但没有半分意外,反而就好像提前预料到一般,欣然领罚。
那表情随意的模样,就好像朱标惩罚的比他预想的更轻一般。
“啪!”
“啪!”
“啪~”
听着殿外鞭子破空,声声炸响。
坐在主位上的朱标静默不语,殿内众人更是无言。
只不过当看到朱标惩处姚广孝,宋濂、高启二人心中不免长舒口气。
至于李善长虽也是敬重朱标不愿欺民,也承认朱标是个护佑百姓的仁义之君,可内心深处却微微有些失望。
或许.....
朱标是否过于仁慈了一些。
二十鞭刑落下,姚广孝在侍卫的搀扶下缓步走回殿中。
看他那左右摇晃的身躯,似下一秒就要原地摔倒一般,朱标微微抬手,示意刘保儿给他看座。
“多谢陛下!”
“诸卿谏言,本意乃是为朕分忧,纵然进言无方,按说朕也不该严加惩处。”
“只不过姚广孝方才所言,乃是将天下百姓视作猪狗,依仗偏才随意欺民。”
“父皇登基之初便曾说过,大明天下乃是与天下百姓共天下。”
“如此愚弄百姓,纵然可行,朕也断断不会为之!”
“陛下圣心昭昭,微臣乃鄙暗虫豸得见日月。”姚广孝毫不迟疑,当即称颂。
朱标闻言,略有不悦的瞥了他一眼。
就他方才说的让朝廷假意施恩,实则继续压迫百姓的法子。
即便自己没什么道德底线,当下同意。
可一旦此事被马皇后得知,那自然少不了一顿教训。
待老朱回京之后听说本可以让大明百姓都得富足,民间之人凡有耕力者,皆可温饱。
可自己这个大明皇帝却仍继续压迫百姓,任凭粮食烂在府库也不愿分利于民。
到那时,老朱打自己一顿板子都是轻的。
保不齐老爷子会顺势带着徐达、汤和等老兄弟,造自己这个大明皇帝的反。
再者说了。
自己也并非似姚广孝这般,一点道德底线都是没有。
“朕自洪武二年起,便致力于寻找高产谷物。”
“后凤阳兴农司耗费银两无数,多年才得高产种子。”
“此番种种,皆是为我大明百姓再无冻饿骸骨。”
“姚广孝方才所言,万不可再提。”
“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随着朱标声音落下,在场众人纷纷出声赞颂。
只不过赞颂声落,众人却静默不语,一个个都站在原地,等着朱标开口。
毕竟朱标不愿用姚广孝的愚民欺民之法,那摆在眼前的问题也总归还是要解决。
同样意识到众人沉默乃是为了等自己说出应对之法,朱标思量片刻,转而出声道:“倘若年年都似这般丰产,朝廷便也不需鼓励百姓多多务农。”
“原本的农户,大可以改为他籍。”
“况且我朝粮食充足,领边诸国却不尽然。如今海贸日渐成熟,多余粮食自可通过海路,远销他国。”
“陛下英明!”李善长听到这话的瞬间,当即出声赞道。
毕竟现在面临的问题,无非就是粮食过多,产能过剩。粮食价格暴跌,一旦跌到百姓不能回本,不能从中得利这种无法接受的地步。
那民怨自然四起,紧接着便是暴乱,影响朝局安定。
至于想要稳定粮食价格,自然是给多出的粮食找个出路。
若不是眼下大明财政依旧吃紧,原本最好的法子乃是由朝廷收购粮食,稳定粮价。
不过朱标说得法子也是。
将粮食市场扩张到海外,不仅仅受制于大明境内。
这样一来,有他国购买粮食,大明的粮价再怎么也不可能跌落到让百姓赔本的地步。
“陛下圣明,粮食能够远销海外,如此一来即便粮食暴跌,用不了多久便能趋于稳定。”
“如此,百姓见耕种仍能得利,便也不会心生怨言。”
“不错!”朱标微微颔首,继续补充道:“不过在此之前,仍需朝廷介入,保证粮价不至于暴跌到底。”
“韩国公,诸位,接下来半月诸位当紧密关注粮价,以防生出民怨。”
“微臣领命!”
见朱标颔首示意,李善长等人纷纷离开,各自前去准备。
而此时,在宫人的搀扶下,姚广孝自是落在队伍最后方。
当一只脚踏过门槛之时,姚广孝似想了什么般,眸中满是担忧的回头望了朱标一眼。
见他如此,从他身旁经过的蓝玉顺势接替宫人,亲自搀扶着姚广孝道:“道衍大师可是想到了什么?”
“没.....没有。”
见蓝玉不信,姚广孝重重叹了口气,道:“待下官将今日鞭伤养好再来进言。”
一听到这话,蓝玉瞬间调转方向,单臂竟直接将姚广孝架着掉了个身子。
还不等姚广孝反应过来,却见蓝玉笑着说道:“堂堂七尺男儿还能怕一点小伤?”
“若待会听你进言陛下还要惩处,索性两次并做一次,一并养伤不就好了。”
没给姚广孝开口的机会,蓝玉拖着他便重新回到殿中。
“陛下,姚大人还有言奏!”
“哦?”
见朱标有些好奇的抬眸看向自己,姚广孝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特别是看到身旁的蓝玉笑容正盛,此刻正咧着个大牙看向自己。
姚广孝无奈,只得拱手道:“陛下,微臣的确还有事奏。”
“陛下言说将我朝粮食远销海外,此法甚好。”
“可这样一来,寻常农户非但不会再为了温饱发愁,而且每年都能积攒下些许钱财。”
“百姓无需为温饱发愁,手上有银又有粮。到那时,恐怕朝廷便要开始发愁了。”
“嗯......”朱标微微一怔,不免再次陷入沉思。
而一旁的蓝玉却也有些没听明白,出声问道:“姚大人这话,本将却听不懂了。”
“什么叫百姓不再发愁,朝廷就该发愁了。”
“梁国公设想一下,倘若百姓不再为温饱发愁,几年积累也的的确确能存些银子,那下一步是什么?”
听到姚广孝的话,蓝玉沉吟数秒后,随即理所当然道:“自然是拿攒下来的钱买个小院,娶上几房婆娘,太太平平过完这一辈子。”
待蓝玉说完,姚广孝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缓缓摇了摇头。
“不用再为温饱发愁,生计无忧,那下一步自然是想要权利。”
言至于此,姚广孝将目光看向一旁的朱标。
得陇望蜀,欲壑难平,这才是人类的本性。
有了钱财,自然也就想要权利。
似老朱先前说得那般,若是能吃上饱饭,便没有洪武皇帝,更没有浩浩大明。
这显然是上位者的自谦,以及对前任王朝残暴无道的控诉。
毕竟古代战乱,并非如史书上说得那样,皆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
哪怕刘邦斩白蛇起义,可说到底刘邦的老丈人同样是富贵之家,刘邦本人也是泗水厅长。
至于五代十国,魏晋乱世就更不用说。
隋唐朝代更迭,说白了也不过是陇西世家的左手倒右手。
因此在姚广孝看来,先前历代王朝以温饱为缰绳,套在百姓脖颈上,逼的他们只能低头耕种,不知抬头看天。
元朝之所以灭亡,乃是他们只知道勒紧手中的套索,不知给百姓一些微不足道的希望。
百姓一见到继续当个顺民,依旧没有活路,多半还要饿死,自然要拿起锄头、镰刀,奋起反抗。
然而眼下,粮产增多,温饱既已解决,那自然要寻一个新的绳套,套在百姓脖子上。
若没有缰绳套着,任何一个百姓都可能是王朝的不安定因素。
哪怕今日在街边见到的一个乞丐,没准便是明日覆灭整个王朝的贼凶,同样也有可能是开创盛世王朝的千古帝王。
也是看到朱标不予置评,似默认一般。
姚广孝看向蓝玉,继续说道:“粮产足够,百姓便不再想着多生孩子,不再想着获得更多的劳动力。”
“毕竟凭借他们便能积攒不少家财。”
“用不了多久,没有野心的想着挥霍其财,富贵余生。有野心的自然是想要获得权利。”
“然而对那些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寻常百姓来说,让他们中年蒙学,科举入仕,这无异于难如登天,自然也比杀了他们更让他们难受。”
“敢问梁国公,这般情形,他们不愿走正途获得权利的莽汉百姓,他们又会寻个什么法子?”
“这.....”
没过几秒,蓝玉表情错愕,心有余悸的看了眼主位上的朱标。
有老朱的例子在,那些个百姓自然是效仿老朱,通过暴乱建立政权。
如此一来,国朝便再无安定可言。
“也是如此!”
见蓝玉已然明白过来,只是碍于朱标在场不好明说。
姚广孝也知分寸,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因此便要给百姓再加上一层镣铐,让积攒的钱财有处消费,让过盛的精力得以发泄。”
“陛下,臣知此刻所言,陛下定觉是危言耸听。臣接下来的话,陛下也定会以为是愚民之策,可为国朝稳固,臣九死不敢三缄其口。”
“说!”朱标应了一声,示意姚广孝继续说下去。
见状。
姚广孝猛的跪在地上,朗声说道:“衣食住行,乃百姓生存之必须。”
“敢请陛下于这四点,增加镣铐!”
待姚广孝说完,整个谨身殿内陷入一片寂静。
除朱标那均匀的呼吸声外,此刻竟然也听不到半点声响。
可下一秒。
就在姚广孝以及蓝玉静默无声,有些紧张等待朱标开口之时,却猛的听到朱标失笑出声。
当看到二人满脸诧异的望向自己,朱标忙收敛情绪。
衣食住行?
这姚广孝当真聪明,也当真是坏到了骨子里。
“姚卿所言,朕已知晓。”
“不过恰如你方才所言,于朕眼中,你方才所言的确危言耸听。”
“陛下.....”
抬手打断还准备开口的姚广孝。
朱标站起身子,淡淡说道:“百姓得富足安乐,乃朕心中夙愿。”
“说什么增加镣铐,加以御民,属实荒唐了些。”
“我朝百姓只求安乐,不求生变。似这般危言祸国之言,朕今后不想再听。”
“是.....”
见朱标语气坚决,姚广孝自然不敢继续多言。
扪心自问,朱标虽承认姚广孝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
可却也当真不信所有百姓既得富足便都是国朝祸乱根源。
姚广孝游历四方,见惯了人心险恶。心思阴诡之下,自然会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
这也造就了这家伙行事作风少些寻常人那般的道德约束。
对于这点,朱标自然知道。
因此朱标才更觉姚广孝所言过于耸人听闻。
“不过!”
就在姚广孝准备起身告退之时,朱标继续出声道:“吩咐下去,自明年起,各地私塾、院学收取学子学费。”
“再有,将各地私塾、院学附近的田产买下,录入朝廷商会名下。”
闻言至此,姚广孝先是一愣,不过很快便惊喜回声,欣然应允。
看着姚广孝不顾先前鞭伤,兴冲冲朝殿外走去的身影。
朱标一时还当真有些犹豫不决。
若是接下来一片祥和太平,国朝稳定。那朱标也愿意遵照老朱的教导,从始至终当一个爱护百姓的仁义帝王。
可若是当真应了姚广孝所言,国朝生乱,地方百姓生变。
那他还真不介意用一用帝王心术,御民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