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被看穿的感觉并不好受。
慧心沉默不言,深深吸了一口气,阖上双眸,直直对上晨日。尽管已然闭上双眼,却仍觉有些刺目,令人不安。
虽是心中波涛翻涌,外表在连江的眸中仍是显得沉静无澜,这得益于他多年的修行生涯。不断默念着的经文令他克制自己的情绪,手腕上的佛珠时时提醒着他所要追寻的道,身上的僧袍刻刻警示着他出家的身份。
然于这份云淡风轻的平静之下,又有几分暗流起伏,旁人便也不得而知了。
尽管如此,连江仍是在慧心那些转瞬即逝的神色之中,捕捉到了异状,并乐此不疲地想要戳穿慧心这张故作平静的面具。
但他到底无心对慧心的心思追根问底,点到为止的道理他不会不知,何况再追究下去,得到的答案不会改变,一切亦事先早已能够预见。就好比他是个一意孤行之人,而面前这位姿容出众的年轻法师又何尝不是呢?
连江重新睁开眼,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变得明朗起来,显然没了方才的不怀好意。
熠熠晨光下,慧心的眉目亦被镀上一层金光,宛若一尊无情无欲的塑像。然为人所不曾知晓的宽大僧袍之下,触碰着白玉菩提手串的指尖却有几分微颤,这昭告着世人,饶是看破红尘的神佛,终有抵挡不住的七情六欲。
“……今日的天气当真是不错。”连江转开话题,沐浴着晨光感慨着,“慧心法师,你觉得呢?”
沉默半刻,慧心缓缓睁开双眸,附和着:“……寨主所言极是,今日风景亦甚好。”
“既是风景不错,恰好本人今日倒也闲来无事,不若我带慧心法师四处走走,也不至于浪费了这般良辰美景,法师意下如何?”
慧心顺着连江的目光望向远处,他本无心闲步赏景,然思虑一番,到底是点了点头:“也好。”
此处山寨位于闭塞的崇山峻岭之中,风景倒也孤绝,若抛开重重心事去观赏,当真是万般惬意的。各处景致未经人工雕琢,唯有林间小道干净整洁,跨过深山,行至山顶由岩石天然形成的一片高台处,便可见高低错落的百般山景,除此之外,俯身亦可见万丈深渊。
垂眸俯瞰高台之下,密林重重,深不见底,深渊之下一切都未可知。
然却见连江抬步走向崖边,一直脚尖微微探出,面色如常。这番大胆行径令慧心有些愕然,一声“小心”脱口而出。
“哈哈哈!”连江收回脚,却是畅快得大笑几声,“慧心法师不必担心,此处我已来过无数次,自是不会栽下去的。”
慧心微微松了口气,无奈道:“寨主还真是好胆色。”
“我不过是享受这种刀尖行走的感觉罢了。这种差一脚便堕入万丈深渊的感觉,与我最是相配,深渊的未知危险,亦最是迷人。你说,我若腾空而下,最后到底是死是活?”连江的目光流连在在深渊下的层层暗色之中,轻笑着。
“世上事变数颇多,深渊之下迷雾重重,是死是活谁又能轻易妄下定论呢?”慧心亦往深渊望去,却很快便收回目光,落在高低错落的山峦上,“寨主何不往高处看?天高海阔凭鱼跃,踏过千山自有时。”
“好一个踏过千山自有时。”连江称赞着,心中却难因此言而触动,眼底仅有自嘲之意。
忽而大风吹过,林木晃动不止,一只雏鸟不慎坠落山谷,奋力扑腾着翅膀,却抵挡不住坠落的命运,最终消失在尽头。连江眸色晦暗,似是被这场景触动,眸中的自嘲最终转成唇边勾起的嘲意。
“任尔天高海阔,能供我翻腾的不过是方寸之地罢了。”不知为何,他的口吻总让人觉得有些悲凉,“瞧,不论如何挣扎,既有的命运总归不会改变。”
慧心捕捉到连江眸底的暗色,亦不曾错过那只坠落深渊的鸟,他暗中长叹了一口气,抿唇不语,那抹含着同情的慈悲之色又显露在眉目之中。
不知为何,除了同情之外,他似乎也生出了些许惺惺相惜之感。
尽管二人身份迥异,性格与经历之类更是没有相似可言。
然人生于这世上,却到底有着诸多身不由己之事,不论是肩负着使命或是仇恨等等,皆是关乎因果的既定之道。途中或有挣扎,欲要挣脱枷锁,又或是脱离轨道……可终究还是往着那个早已既定的方向坠落,难以回头。
而这些由上天既定的角色,难以改变的特殊身份,无论好坏,似乎都肩负着无法摆脱的使命,直至人生的尽头。
如此想来,他与连江,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而有些事,他并非胆怯,而是太过清楚是什么,亦似乎能看清那个痛苦不堪的结局,故而没有选择罢了。
念及此,慧心不免怅惘,如若是个寻常之人,活得随心所欲,想来能做的选择倒还多些。
然世间哪有如果?不论是他,还是连江,都有命定的劫数。
“……你说的不错。”慧心无奈叹道,“你是行大逆不道之事,我是作自入囚笼之举,不论如何,终归是一样的。”
连江又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微微眯起眼,双手抱胸,颇有兴致地望着慧心,似是要从他眼底探究出什么秘密似的:“慧心法师是何时出家的?”
“自小便出家。”
“……难怪。”连江挑了挑眉。
慧心皱了皱眉,回望过去:“何出此言?”
“半路出家的,多是些七情六欲皆已尝遍,看淡生老病死,看破红尘之人。”连江顿了顿,继续道,“而你虽有智慧,又说你佛法修为不错,然于七情六欲之事上,却似乎未经人事一般。看来我想对了,你自是开智起便受佛门熏陶的,不然养不成这般性子。”
“原是如此。”慧心并未否认,“寨主年纪与贫僧相差不多,却似乎识人无数?”
“算不得识人无数。”连江摇了摇头,神情怀念,“不过是亡父教导颇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