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原万叶离开了许久。
他游历四方，没想过碰见什么志同道合的人，但有时候恰恰是因为没想过，某种令人惊喜的意外反倒先一步到来。
“我遇见了另一个浪人。”
在枫叶遍地的小世界中，已经颇为成熟的枫原万叶看着面前看了许多年的平静湖面，就这样轻缓地说。
他介绍了自己是如何遇见这位浪人的，并且在交谈之中，他察觉到对方和自己的性格相当合得来，两人决定同游稻妻。
“顺带一提，他也有神之眼，和你一样，是雷元素。”枫原万叶轻笑，“里奈，如果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的话，我想你们会很合得来。”
没有人回答他。
他伸出手，扶了扶头顶上的重量，小妖怪动弹了一下。
“里奈。”他的声音有些无奈，“今天是心情不好吗？怎么不说话。”
很多时候，八重里奈总是把自己化身为人类，习惯性地撑着头坐在他身边听他讲述游历四方的故事。
八重里奈极少变回原型，少数时候，枫原万叶问了几通，才知道都是因为心情不好。
要不就是单方面生八重神子的气，要不就是斗虫连输了一斗五局，要不就是想要买的东西还没攒够钱就被别人买走了……
但是这些事情很小，在里奈漫长的生命中也只是无关紧要、且出现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的小概率。
她已经习惯在鸣神大社倾听来者的愿望，且对巫女的工作很是熟稔，去稻妻城大部分时候似乎只是为了给八重神子买油豆腐。
她很少会心情不好，有的时候只是低落几刻就恢复了精神，所以像这样变成原型的姿态窝在他的头顶上……
枫原万叶回顾两人认识的七年时间，这种情况似乎也只发生过三次。
里奈变回了原型，里奈扑扇着翅膀飞到枫树上，雪白的小鸟羽毛蓬松，她看着坐在湖边石板旁的浪人武士，湛蓝色的眼睛眨巴眨巴，就是不说话。
现在她只是一只小鸟，所以她只会“啾啾”。
枫原万叶听不懂鸟叫声。
但是他了解里奈。
小鸟显然并不愉快，甚至不愿意跟他聊天。
“里奈，你究竟怎么了？”
片刻之后。
小鸟低下头：“啾啾。”
*
八重里奈并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和枫原万叶见面。
枫原万叶现在踏上了流浪的生活，居无定所，或许还会遇见什么危险，她贸贸然把他拉进小世界，有的时候只会给对方带来困扰。
所以见面的频率降低了。
他们约定好了时间，每个月或许就见那么几次面，时间沉淀地足够长，枫原万叶也有很多的故事可以讲给她听。
里奈想，她分明没有和枫原万叶一样选择离开，她在这里，神社有神子，自己还有一斗、宵宫作陪。
可是还是有独属于自己的时间。
当神子因为办事离开鸣神大社，宵宫要做烟花，一斗要给他的荒泷派找回场子，这种时候……八重里奈看着自己的勾玉，感觉漫无目的。
而漫无目的，就会不自觉想起很多东西。
“我去看了建筑样式特别的珊瑚宫……当然，是隔着很远的距离。空气很湿润，那里还有一种叫做‘珊瑚真珠’的特产，看起来很昂贵。”
“天云峠的景色很美丽，但是本身也很危险……我的行船走了很久才到那里，还没接近，我就被那样壮阔的鸣雷惊到久久难言。如果你有朝一日想要去看看的话，那么一定要分外注意才行。”
“还有个地方叫踏鞴砂，那里总是在下雨，好像很少有好天气……至少我在那里驻留了五天，天气就没有晴过，大雨还伴随着雷暴，整整五天都未曾停歇。”
听了这么多，里奈突然发觉，其实自己还是有些……
有些孤独。
孤独是其一，但隐于孤独之中的微妙情感，细细想来……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
但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孤独，八重里奈郁郁了好几天。
即便是已经到了和他约定好见面的时间，拉人进了小世界，聊上几句，听闻他的旅途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旅伴时，“孤独”这种情绪仿佛冲破头脑般汹涌而至。
*
枫原万叶找到了旅伴，有了一位“挚友”。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八重里奈竟然有一种丝毫不出所料的感觉。
他和里奈，一位看起来游历四方并无结伴同游者，一位看起来是鸣神大社风头正盛的新任巫女，还有着不少朋友。
若要论及孤独，似乎这个词汇应该常伴在前者身边才对。
但事实似乎恰恰相反，和枫原万叶每一次于小世界之中见面，八重里奈听了那么多色彩分明的故事和见闻，在和他分开之后，心下怅然的绝对不会是那位温柔又平和的浪人。
*
鸣神大社的神樱树又开过一轮樱花，小妖怪嗅觉敏锐，被熏到无法克制表情。
和八重神子请了一个季节的长假后，她近乎慌张地遁走，仿佛背后有一百只屑狐狸在追。
看着化作流光飞走的鸟儿，八重神子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说里奈你啊，这么着急做什么。”
宫司大人眺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自言自语着说了一句八重里奈没可能听见的话，“……只希望别出什么岔子吧。”
海面映衬着天空的颜色，是一片平静的蓝。
八重神子想到了自己之前察觉到的愚人众的小动作。
平静之下掩藏着什么呢？
现下稻妻局势紧张，雷神闭门不出，稻妻诸多事务已经完完全全交给了雷电将军，愚人众势力猖獗，自家没心没肺的小妖怪这么喜欢乱跑，希望她能别忘记自己的嘱托吧。
【记住了，要是遇到危险，记得用勾玉回来。】
里奈可以用勾玉畅通无阻地去到两个地方，一个鸣神大社，一个她的枫林。
只是里奈习惯了飞，勾玉好像慢慢变成了单纯的联络道具，可惜八重神子都没能占据这块勾玉可以记录的第三个位置。
回到鸣神大社，这里是安全的。
*
离开了樱花香气过于浓重的鸣神大社后，八重里奈漫无目的地飞了一阵子，下意识地来到了曾经的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她出生的那片枫林。
春日的枫树叶子没有变黄，比起小世界中一成不变的秋日景色，现实中的枫林会随着四季变换来改变它的样貌，里奈现在停在枝头，枫林的叶子刚刚长出一段时间，带着偏向黄色的绿意。
脆生生的，就像这场春一样。
八重里奈来这里的次数多到自己都数不清楚，她对时间的概念不甚清晰，有的时候觉得一天都漫长，但更多时候却是觉得……眼睛一闭一睁，和神子喝几次酒，为来神社的人提供几次解签的业务，在屋檐上观察，和朋友们约着一道去玩几次……时间就过去了。
一年和一个月，好像都没什么区别。
稻妻依旧，生活依旧，枫林依旧。
这里的湖水每个冬季都会结冰，里奈立在枝头，发现湖面上的冰已经化开了，只是湖水的温度很低。一眼看去，小鸟瑟缩了一下，不愿意沾到哪怕一点点的凉水。
……有些无聊。
八重里奈想。
她时常感到无聊。
某种说不上来的感受就像流星划过心中，里奈想到自己在这里遇见的三个存在。
一个是她都叫不上名字，只是从墓碑上得知姓名的老人。
那个老人微笑着说要和她一起去看明年的樱花，结果对方没撑过那个做下约定的冬天。
一个是八重神子，这位大妖怪把里奈带回了鸣神大社，没让她冻死在那个冰霜覆盖的寒冬。
最后是枫原万叶。
里奈原先不知道，后来才发现……命运居然是如此奇妙的东西，万叶是那个老人的后代，老人没有履行的约定，万叶却阴差阳错地达成了。
里奈和他成为了朋友，他们相处接近八年的时间，对于妖怪来说，时间的概念向来是模糊的，她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持续到很长很长的未来去，但是却低估了时间对于人类的影响。
他离开了，这本来没关系，他们还可以通过勾玉，在小世界中联络。
但是枫原万叶描述的历程太精彩，里奈总是忍不住想——如果。
如果她可以亲眼见到的话。
她可以吗？
其实八重神子从未阻拦过她离开。
只是因为心中的某种恍然，还有未曾言明但人人可见的恐惧，八重里奈从未设想过离开鸣神大社的场景。
就像当初的老人同她做下约定，她就没再打算去向别处、即便被冻到身体僵硬也不想去温暖的地方……好像都是一样的。
里奈向往自由，鸣神大社理应不会成为她追寻自由的阻碍，但是在奔向自由之前，里奈又害怕孤独。
害怕自己空茫茫地绕着稻妻的岛屿飞了一圈又一圈，害怕与人做下新的约定，然后又一次历经一场别离。
这样不好。
她不喜欢。
雷元素力下意识地注入勾玉，勾玉闪烁一下，八重里奈瞬间反应过来，又连忙断开了力量。
她思来想去，独自在枝头陷入泥沼般浮浮沉沉的纠结之中。
最后，鸟儿轻轻落地，变回了少女的样子。
八重里奈请了一个月的假，她决定去短暂地和枫原万叶旅行一段时间。
等时间一到，她就回到鸣神大社，继续做她的巫女。
……原本是这样计划好的。
*
八重里奈在正式决定去找枫原万叶的第二天，她就先一步收到了八重神子的消息。
也不知道这位宫司大人是如何联系上自己的，而且消息急切，还有些叫妖怪摸不着头脑。
【里奈，在外面要好好保护自己，实在不行，就回来。】
八重里奈不明白八重神子是什么意思，她的思绪远远不够她思考屑狐狸的想法，还是直白地问比较好。
结果八重神子只是叹息一声。
【眼狩令。】
宫司大人轻声叹息，【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什么是……眼狩令？
八重里奈不知道。
但是很快她就清楚了。
在当天，她看见荒泷一斗的神之眼被幕府收走了。
一斗愤怒地破口大骂，妄图拿回自己的神之眼，但是他失败了。
里奈飞下来，站在鬼族少年的肩膀上安慰他，一妖怪一鬼族跟着幕府士兵的脚步，就看见这颗神之眼被镶嵌在了天守阁前的千手百眼神像上。
神像刚刚还没建设完成。
神之眼在上面暗淡无光。
“践行将军大人的意志！”最前方，带领者高声呼喊。
里奈先确认了稻妻城内另一个朋友宵宫的状况。
惯来热情开朗的少女此刻难得有些神色颓靡，但是看见她来了，还是强打起精神。
“我没事……神之眼的话，大不了、大不了做个假的！”她说，“你还是赶紧去看看万叶吧！他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游历，只有你可以联系上他。”
*
一处未名岛屿。
结伴而行的浪人刚刚清理完一波海乱鬼。
再往前方的路走了一段，确认了海乱鬼已经全部被解决后，枫原万叶露出了一个微笑：“今晚这里应该不会再有别的魔物了，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晚上吧。”
结伴而行的友人点点头，应道：“也好。”
这是一处没有人烟的沙滩。
北面是一片陡峭的悬崖，悬崖旁边的海滩上还有一些搁浅的游船。
虽然游船已经破旧不堪，但是只要愿意将就，这里依旧可以成为浪人短暂栖息的地方。
搁浅的游船背后，御伽木长势喜人，郁郁葱葱的一大片，夜晚走在树下，树叶沉到看不见天空的星星。
这是一个安宁的夜晚。
枫原万叶想，好像到了时间……要早点入睡，然后去和里奈讲一讲自己这个月的见闻。
枫原万叶比往日更早地收拾好了自己。
友人语气促狭：“万叶，你今天晚上又要去那个奇妙的‘小世界’见妖怪小姐？”
“我答应过里奈的，总不能食言吧。”他无奈轻笑，眼底分明没有丝毫不情愿。
“你看起来分明是乐在其中。”友人说。
枫原万叶一怔。
“确实。”他答，“为他人讲述旅途见闻，也是一种很不错的体验。”
“……只是如此吗？”友人又问。
但是他没想要枫原万叶的回答，只是摆摆手说：“行了行了，去睡觉吧。”
同行时间久了，他发现枫原万叶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要收拾好自己，然后赶紧入睡。
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特殊的习惯，直到有一天，他眼睁睁看着枫原万叶躺在身边，然后一道莹莹的紫光闪过，他整个人就那么消失在了原地。
——连带着不知道为什么被他拿在手上的点心一起。
正常的武士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当即就以为是有什么魔物在搞鬼，一晚上的时间都快要把他们休息的山头给翻遍了，魔物的身影是一点没出现，但是后半夜的时候，枫原万叶又回来了。
还是入睡的状态，但是手上的点心空了。
“……”
好家伙，魔物只偷吃点心？
等到天降破晓的时候，枫原万叶醒来了。
看见一脸忧虑警惕的友人，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恍然自己忘记了解释什么。
解释清楚之后，对方大开眼界的表情让他不禁有些汗颜和赧然。
因为这种事情已经经历过不少次了，友人对此表示理解，还体贴地说他来守夜，枫原万叶照例感谢了他的善意，躺在高大的御伽木树干上时，却发现——
不对。
为什么场景没有变化？
他靠在树干上，还以为里奈只是临时有事，没赶上时间。
结果等了许久，依旧没有动静。
枫原万叶豁然起身。
“……有点不对。”
友人侧目：“万叶？”
“里奈没有联系我。”
友人：“……”
枫原万叶神色凌然，目露忧虑：“一般情况下里奈都是很准时的，可是今天推迟的时间未免太多了。”
突然反常起来，他总疑心出了什么意外。
不对、不应该……
里奈毕竟是妖怪，还是被鸣神大社那位八重宫司庇佑的妖怪，不应该会出事的……
她还有神之眼，可以驱使元素力防身，不该有问题才对。
是勾玉又被八重宫司收回去了？
更不应该。既然那位八重宫司把里奈的勾玉收回后再度给了她，就说明八重神子的内心已经有了决定。
……那是为什么？
规律的联系持续了这么久，一朝断连，枫原万叶不愿意去想发生了什么意外，他更倾向于里奈忘记了，或者是勾玉被毁掉了。
可是自己却怎么样都无法说服自己。
经年相处下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里奈不会忘记。而那块勾玉被她妥善保管，也不可能突然被毁掉。
枫原万叶越想越觉得糟糕。
他神色惴惴，翻来覆去许久，等到月上中天，反倒更睡不着了。
枫原万叶起身，在原地来回踱步。
心慌意乱了一个晚上，友人不停安慰他：“没事的，就像你说的，妖怪小姐是鸣神大社的巫女，本身也有手段，怎么样都不可能出意外，或许、或许……是她想给你个惊喜呢？”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沉默了。
看万叶的样子……比起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惊喜，还是惊吓更大吧。
正这么想着，等到远处的海平面上已经缓慢升起了一抹红色的霞光时，枫原万叶突然愣住了。
眼前所见，是在地面草地生长盛放的无名野花。
枫原万叶想起来了。
他后知后觉，突然想起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对于八重里奈来说万分重要的日子——
此时此刻，鸣神大社的神樱树应该开了满树的花才对。
【我啊，我不喜欢太浓重的气味，我的嗅觉受不了的，每年春天都要离开鸣神大社一阵子。】
紧张了一晚上，越想越慌张的浪人终于放松了下来，自觉找到了真相。
身旁的武士关注了枫原万叶一晚上，问他：“是想起什么了吗？”
“现在是春日，樱花最盛的季节。”枫原万叶蓦然舒了一口气，“里奈昨天应该在回枫林的路上。”
“回枫林？那位不是鸣神大社的巫女吗？”
“里奈虽然是鸣神大社的巫女，但是她每年都会回诞生地几次。尤其是春日。”
“哦？这是什么妖怪的传统吗？”
友人有些好奇，他走过的路很长，但是一直没怎么有机会见妖怪，对于这种仿佛只存在于物语之中、但又切实存在的种族，他所了解的最多的还是有关其的传说。
“其他妖怪我不清楚，但是里奈不是因为传统才回去的。”枫原万叶想到了什么，眼底浮现出温柔的笑意。“里奈对气味很敏感，每年春日神樱树开花，里奈受不了，总要去枫林躲一躲。”
“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昨天只是时间到了，而枫原万叶忘记了？
下一刻，枫原万叶自己就说了：
“明明每年都是如此，但大抵是昨天的期待太重，我竟然一时间忘记了这件事……还让你和我一起担心了这么久，实在抱歉。”
“没必要道歉。”双手抱剑的武士摇摇头，“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清醒一点啊万叶。
他没见过妖怪小姐，但是对妖怪的印象却被诸多物语传说先入为主地定了性，虽然知道现实中的妖怪肯定和物语中的有所差别，但是在尘世间摸爬滚打的警惕性还是叫他下意识对这个好友口中“单纯”的妖怪有所提防。
他想提醒好友清醒一点，退一步讲，就算是妖怪小姐真的单纯可爱……那光是听种族都知道，做朋友还好，万一因为过分亲近衍生出一点别的什么感情……
身为过来人，他太清楚了……那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可是。
一对上枫原万叶的视线，剩下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比起这个怎么了？”红色的眼睛带着困惑。
“不……没什么，我们走吧。”
“好。”枫原万叶应了一声，心中跑偏了思绪。
——昨天没联系，那么大概率今天就能联系了。
虽然这话没说出口，但是……
友人看向他的目光一瞬间无比复杂。
年长的剑客欲言又止。
怀着某种不忍，他憋了一路，最终还是把话说出了口。
“万叶，你老实说，你真的觉得这个和妖怪小姐的相处模式……是普通友人吗？”
分享趣闻轶事还算正常……但是每月固定联系好几次，他看着枫原万叶入睡之前特意打理自己，对即将到来的相见万分期待，还把自己途中买的味道特别的点心、路边捡到了漂亮贝壳、摘下的色泽美丽的血斛、灵光乍现想到的俳句……
枫原万叶全部都要和那位妖怪小姐分享。
嗯……这会不会亲近地有些微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