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日月长。
晨光微熹之时,寺钟如时敲响,此为在聚宝山的第十日,尚有三日,智海方丈便能出关。
先是窸窸窣窣的细响,之后脚步声杂沓,最后,汇成郎朗的诵经声。
小才心里叹口气,僧人们早课结束,吃碗稀得见底的糙米粥,最多配一两根黄土萝卜干,这般周而复始的清苦生活,一眼望得到头,幸亏,他们只是陪着张先生住十来天。
王恒突然道:“广恒和尚俗家有着春水园那么好的园林,若说没点原因就出了家清修,我是不信的。”
小才道:“本朝太祖爷穷得没饭吃,只得去庙里当了小和尚,广恒和尚富贵双全,必定有别的原因。”
挨到饭钟响起,俩人只得起床,各自把衣裳洗洗干净晾在廊下,不由想念起流求桥畔新宅,有姚妈洗衣做饭,日脚何其舒坦。
王恒赶紧甩甩头正念,莫要忘记初心,因着帮张先生跑跑腿,得以种种历练,顺便把衣食的问题也解决了,家无恒产的人没有资格好逸恶劳。
王恒二人进别院斋堂,晋阳君李琣与小武已经用完斋饭坐着,看样子是在等他们。
李琣笑道:“今日朝霞欲出还敛,看来是个阴云天气,最适合出去走走。”
小才附和道:“翠华村黎宅附近湖光山色,景致是极好的,待会儿可以好好赏一赏,看看同你们李朝山水可有相似之处。”
李琣又道:“我见藏经阁中有一册前朝僧人作的《聚宝山六景》,其中有一景为飞山金灯,漫山的金灯花正于此时夏秋之际盛开,此去翠华村大约也顺路,咱们不如早点下山,摸一摸去飞山的路。”
晋阳君主动提及飞山,出乎大家的意料。
王恒瞥了一眼这位李朝子弟,坦然道:“听说飞山数十年前就被开山取石,现在恐怕无迹可寻了。”
李琣愣怔片刻,旋而笑道:“访古探幽,便是寻到个废址也是很有意思的。”
李琣的心情如此迫切,王恒点头道:“早早下山也好,免得近午赶路暑热难熬,李兄稍等我片刻,去香积厨那里取了寿桃就走。”
说话间,王氏弟兄一碗粥还没喝光,小沙弥悟明提着个竹篮子送过来,篮子是聚宝山本山的翠竹编成,贴着聚宝寺的红纸,竹篮里二十只寿桃下铺着箬叶,卖相很过得去。
看来智海方丈治理寺庙很有一套。
小才回到西厢房将缎子把张西如的横幅包一包,放进随身包袱中,小武责无旁贷提着竹篮。
曙色照到主峰莲性峰时,一行人已经走在下山的石阶上。
小半个时辰后,众人经由官道向东,朝那一川白水茫茫而去。
昨日才走过一次,路径还在深深印在脑海中,不多时就到了小武他们捡到阮幼海的密林边缘,翻过山坡,再行二三十丈,碧波荡漾的宽大湖面陡然在望。
缘水西行,即是去黎宅的方向。
王恒止步,问道:“向西数里就是黎宅,李兄,咱们若要去飞山,该怎么走?”
小武东望西顾,最后确定道:“应当是一路朝南走。”
大伙儿欣然从命,时辰还早,只当是游山,快活得很。
朝南的小径,似乎荒芜了很久,勉强能算条路。
小才踢踢道上丛生的野草,饶有兴致地问道:“小武,你是从哪知道去飞山的路的?”
小武一脸心虚,偷偷瞄晋阳君的脸色,李琣泰定自若道:“藏经阁是个好地方,前朝法师的小册子里有地图。”
“哦。”小才故意拖长了音调。
了因法师的《聚宝山六景》,王恒与小才都看过,哪来的地图?当日他们还曾去询问广恒和尚,可见李琣是睁着眼说瞎话。
向南行走半个时辰许,触目皆是一二丈高低的丘陵起伏,因其荒芜,更有着绿野仙踪般的野趣。
李琣开始南眺北瞻,不由得眉关紧锁,看来,他有点相信飞山已经不存在了。
江宁县志中记载飞山高约二三十丈,周围数百步,虽然不高,确乎是座小山,方圆数十里地内,应当能一览无余。
再朝南走一阵,直路蜿蜒向不同方向而去,遥遥见一处红墙翠瓦,似乎是个乡野道观。
李琣颇有踟蹰,立于原地拧眉发呆,看他的神情,应是认定了飞山原址就在此处,有些手足无措。
王恒与小才会心使个眼色,若是按《荷香楼忆语》中的描述,飞山大约就是这里,纵然山石被采,总会留有部分山基吧。
偏偏这里荒僻,赶了许多路,没遇到一个行人,道旁也没有民居,透着一股神秘莫测的意味。
见其余人站着犯愁,小才轻声道:“等我一一会儿。”
他飞身朝那处红墙奔去,不久气喘吁吁返回:“那边有座云中观,占地极大,咱们不妨去瞧瞧。”
前行数百步,红墙翠瓦之后,出现一座宫观,是座粗陋俗气的乡下道观。
山门落了锁,匾额上题着“云中观。”
“云中观。”李琣喃喃自语。
小才嚷道:“这座云中观,只是个乡下道观,规模却大得惊人。”
一行人沿着红墙绕行,道观果真占地极广,大得不合常理,此处地僻,几乎荒无人烟,哪来香客供养?
若说是已经废弃了的古迹,却也不大像,外墙筑得好好的,也不甚旧。
小才见有处墙根长着棵柿子树,彼时正当夏日,衣衫轻便,三窜两窜就攀至树顶,他俯身朝道观内看去,不由大吃一惊,呼道:“飞山,飞山山基就圈在道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