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等得心焦,过了好半晌,茶室隔间的纱幕传来裙裾移动的簌簌声,随即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贵客所求何事?”
方妈妈道:“仙姑,万户庄黄家,求长房大爷黄云台现神。”
六姑从纱幕后出来,问清黄云台生辰,用朱笔写下来,又复退回幕后。
一室寂寂无声,唯觉袅袅余香。
忽然有人卷开帘子,娇声道:“雪姨来了。”
一阵重重的脚步由远而近,“小梅,阿何急着唤我甚么事?”这是个老媪的声音。
“雪姨走得累了,先坐下歇歇。”卷帘人小梅道:“甲申年闰二月朔日子时生人,仙姑请雪姨唤去他来一趟。”
那雪姨口中念念有词,突然跺了跺脚,惊叫:“阿何,此人刚刚入了冥界两日,这不合规矩,判官大人会降罪的,我走了。”
纱幕后又归于寂静,良久,传来何仙姑与六姑交谈的轻言细语。
过得一时,六姑又出来道:“贵人请回去吧,你们要找的人请不到,五七以后再来吧。”
方妈妈拉住六姑的手,悄悄塞了两个银锞子,流泪道:“六姑帮我,找不到大爷,我们一大家子都没了活路。”
六姑不动声色把银锞握住,放进衣袖中,道:“我替你们想想法子,成不成再说。”
等她从纱幕后再次出来,面带笑容,道:“仙姑见你们心虔,有意帮你们一帮,她老人家亲自下到阴司去找人,不过么,她这一去,必定伤身,怕是这一两个月都要闭关休养。”
“劳烦仙姑跑一趟,我愿重酬纹银一百两。”黄永宁正色道。
六姑目露喜色,道:“那你们且候着,仙姑必定办得成的。”说罢仍然退回了纱幕。
王恒连日劳累,神思倦怠,不知不觉扶着茶几盹着了。
屋外忽然狂风大作,雨势更大了,倾撒在屋梁上噼噼啪啪震得山响。
王恒觉着一阵阴风吹来,将纱幕卷得摇摇欲坠,内中传来阵阵叹息,接着,竟是一声轻唤:“小王。”
忽然从梦中惊醒,这个声音,无疑就是黄云台。
在此之前,王恒一直抱着看戏的态度,神鬼之说,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云台兄。”王恒不由自主道,这里的何仙姑,不可能知道平日里他们的称谓。
“小王真乃信人,只差了半日,咱们就能把臂同游了,唉。”那声音低沉,似有哽咽:“如今我身归幽冥,乃是万户庄宿世冤孽所致,实在也是我的气运如此,只得认命。小王你快回去书院吧,今后春风桃李,秋雨梧桐之间,一盏清茶酹我,便是你我相交一场了。”
“大爷,你让老奴怎么活呀。”方妈妈捶胸顿足,放声大哭。
“方妈妈,以后都由姊夫作主,他会当好这个家,总有你的一席之地。”
黄永宁问道:“云台,是谁害得你?”
幕后沉默了片刻,“都是黄家祖先的前世冤孽,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姊夫不要管了,就让它到我这里作个了断吧。”
声音逐渐轻忽,慢慢湮灭,纱幕内何仙姑倒地痛苦呻吟,听声音仿佛生生吐了一口血。
不久六姑出来,送王恒一行人出门,黄永宁按约奉上银票一百两。
归途路上,雨渐渐止,天上飘起了雪花。
这一趟,说不上有甚么实际收获,但总之,让大家接受了最不愿意接受的结果。黄云台已经辞世,魂魄亦曾来入梦。
回到万户庄,大约在五更天,王恒仍在东楼二层西厢房歇息,这一觉醒来,天已过午,窗外雪光莹莹。
搜寻黄云台的行动,还在进行,又兼悬赏了一百两纹银,有附近乡农在河边捡了一只布袜来万户庄报线索,银凤认出确是黄云台的袜子。
由此可见,在下游河滩水渠早晚总会有所发现。
万户庄人多嘴杂,敌友难分,在何仙姑那里关梦的经过,则秘而不宣,不必告诉他人。
王恒觉得帮不上甚么忙了,便向黄永宁告辞,黄永宁苦留多住一日,此刻已经是午后,从万户庄去西山渡口,总要半日功夫,待到渡口,已经将夜,哪里还有客船去城里。
王恒心想有理,明日朝发夕至,辰光还足够。
次日起了个大早,雪花轻舞飞扬,却见一片琼林玉宇,万户庄银装素裹,别是一番风情。
王恒生长于江南,少见雪景,亦是啧啧称赞。
黄永宁早候在东楼楼下,命庄丁炳生套好了马车,等在巷道侧畔。
王恒没有甚么行李,身背一个褡裢走出二门,朝黄永宁拱拱手作别。
黄永宁殷殷道:“便是云台不在了,王七公子仍同我家是通家之好,得闲还请到庄上来小住,开春漫山遍野的李花如雪,桃花蘸水而开,春日的枇杷杨梅,消夏的瓜菜都是极好的,让我替云台尽一尽地主之谊。”
王恒心中一颤,不忍叫黄永宁失望,随意敷衍道:“一定一定。”
马车慢悠悠朝门楼跑去,王恒掀开帘子,准备一路看看山岚雪光,只见黄二老爷从夹道快步走到东楼,同站在庭外目送马车离开的黄永宁劈面碰到,两个人间隔着一丈开外的距离,若即若离,立在那里交谈。
车缓缓驶出正门,庞大的坞堡甩在身后,王恒回首眺望,觉得白天看去,万户庄显得有些破败之气。
积雪后的山路比想象中难走,路上除去碰到一二架牛车以外,几乎没有行人,好在炳生是个车把式,有惊无险经过涵村,通上了官道,巳午之交(中午十一点)到了西山渡口。
还没下马车,王恒就觉察不对,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渡口,今天居然空无一人,船只也都聚拢着,用铁链子栓在一起。
炳生见状也是惊疑不定,将马车停在老柳树下,他在庄上迎来送往接送过不少宾客,径自走到码头管事的人那几间茅棚,看码头的老汉生着火正在烧水,见有人进来,连忙道:“大家伙今儿都回去吧,风大雪大,船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