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恒用探究的目光盯着他:“赵先生不妨给我们说说这图的来历。”
赵瞻云道:“许真君是晋代道士,是净明道的教祖,他有次斩杀了一条作乱的蛟,但是被蛟子逃走了,许真君预言龙沙谶,他仙去一千二百四十年间,豫章之境,五陵之内,当出地仙八百,那时小蛟若为害,八百地仙当诛之,那幅图画得就是这个。”
王恒道:“图上可有甚么题词?”
赵瞻云苦思冥想一番,道:“似乎是几句诗,什么五陵为教主,古月一孤峰,前头还有两句,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王恒问道:“玉铭先生是修道之人?”
赵瞻云摇摇头,说道:“玉铭先生最爱市井繁华,他不可能苦修。”
王恒道:“今早我在刘家港码头送别了玉铭先生,他似乎和某个教派的教众一起出海了。”
赵瞻云目露怅惘之色,道:“玉铭先生可不是出海修道,他定是去躲债避风头。”
王才诧异道:“玉铭先生是堂堂进士老爷,做过县尊大人,平日里出行随身箱笼童仆无数,打赏下人阔绰得了不得,他怎么会穷得欠那么多债?”
赵瞻云是个厚道人,背后说人实在有些羞愧,只是话说了一半,又不好缩回去,便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玉铭先生好个场面,这几年久没有入息,等于是坐吃山空了,他跟我还借过三百两银子周转,他也不做买卖,天晓得周转甚么,我与他同当王家宾客多年,算是旧交,只当是赠了他,还有债主找到我们戏班,数目不很大的,我就替他清偿了。我这小农之家,他尚且要挪个几百两,别处积欠更不知多少。”
月亭也道:“我倒想起从前的事,去年玉铭先生正在我们登云社指导,南京一个印书坊的人找上来,说是要来会账,玉铭当时也爽快,给他一张苏州恒和钱庄的会票,印书坊的人怎么也不肯,定要现银,两下里就争吵起来,要账的人也不是善茬,嗓门大得很,见我们戏也不排来看热闹,还是惠云师傅给垫了现银,才打发印书坊的人才走了。”
王恒恍然道:“怪道他年年都要来太仓,我大兄年年都不见他,他这是没法子了,就躲到老恩师家里。”
赵瞻云道:“府上是朝廷大员的私邸,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来讨债呢。”
王恒顿一顿,道:“瞻云先生可知道,惠云师傅胎儿的生父就是玉铭?”
赵瞻云叹息道:“我也猜到了七八分,毕竟情属尴尬,不好多问,说起来,也是我对不住惠云。”
王恒听赵瞻云话里有话,问道:“这话可怎么说?”
赵瞻云自怨自艾道:“玉铭曾不止一次跟我说起过,他来自云川县一个古老的书香世家,从小就见他母亲卯时就开始同婢仆们一起做活,直到酉时方歇,大年三十也不例外,族中妇人大抵如此生活。他那亡妻卢氏嫁进来,带着五千两银子的嫁妆,他想方设法在书院附近赁了个院子,跟家中商量让卢氏照料饮食起居,亏得他科举得意,家中便放卢氏出来掌中馈,卢氏才得以免了许多搓磨。卢氏病故后,他倘若续弦再娶,陪嫁至少也得五千两银子,否则,是活不下去的,惠云,显然不符合要求。”
王恒回想到大伯母曾想替二房的庶女三姐儿保媒,玉铭何其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怕是早就猜出说的是三姐儿,三姐儿能有个二千两陪嫁就了不得了,显然也不符合要求。
王恒道:“玉铭先生只做过一任知县,便弃官不做了,他手头这么拮据,为何不去部里候缺,补个正印官儿难,科道上僚属总还是可以谋一谋的。”
赵瞻云两手一摊,道:“你们哪里知晓,玉铭是被革职的,革职的罪名是贪渎。”
“这这,这是从何说起,”月亭满头冒汗道:“我记得真真的,玉铭先生说,官场黑暗,他不愿同流合污,清清白白做个写话本的人,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哎,兴许他也真是这么想的,官场无情,他要做个好官却被人陷害了,也极有可能的。”赵瞻云道。
如非王恒昨天在深柳堂搜到了市舶司的公凭,赵瞻云的话还有人信,现在,只得赵先生自己将信将疑。
稍坐了坐,赵瞻云便相邀几位去他寒家休憩一下,吃杯水酒。
王恒望望天色,犹豫道:“我们等会还要进城的。”
赵瞻云语意殷殷道:“此时天光尚早,咱们少少吃几杯,我看好时辰,在城门关闭之前送你们进城。才刚我远远看见青篷马车,便知是你们几位,早吩咐小大姐,铁镬上大菜蒸起来,可不是月亭要辞行,总该饯别一下。”
见赵先生如此诚心相招,一行人也便恭敬不如从命。
赵瞻云的宅子在村东头,五岳行宫朝东四五百步的光景。
赵家两进的宅子,一溜青砖瓦房,竹篱前种着菜,天井里伺候着各色花草,还有几株木樨、腊梅,布局得很过得去。
大木樨树下,已经放好了桌椅,见他们一行人落座,小大姐放下四个瓷碗,从吊子里倒出四碗清水。
几人都不知是何讲究,王才口渴得很,便咕噜咕噜一口吞下,一股甜香沁入心脾,直把他五脏六腑都熨帖了。
这时赵瞻云来说,原来这是娄东乡下待客的规矩,第一次来访的客人要喝一碗蜜糖水。月亭、王恒便也都一饮而尽。
王恒只觉得喝了这蜜糖水,倒像平息了不少他这阵子东奔西走之苦,眼见得平日里仰慕的人变成了丑角,要去搭救的人,不值得搭救,内心的沮丧不言而喻。
于是,大家饮酒时,不免多喝了几杯,黄昏时分进城时,除了赶车的小厮,其余人都高声说唱,东一句西一句的,不成曲调。
回到王宅,各人怎么找到自己的床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