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梅雨天,一场雨接着一场雨的懊热。
知了悄悄开始欢唱的时候,王宅的大老爷当朝次辅元驭大人乘坐官船回到太仓州。
码头上,一身葛衣道袍的男子,端正挺拔,气度非凡,在前来欢迎的人群中他一眼认出了王恒:“七郎竟长得这样大了。”亲切地邀请他同乘一辆马车回府。
王恒有些拘谨,从前大伯父乡居赋闲的时候,他们时常相见,通常都是父亲带着他坐牛车进城来跟伯父大人闲话,那时候大哥二哥年纪稍微大些,不太合适当跟班了。
通过伯父的运作,父亲才得以在金华府下辖的兰溪县谋了官职,江陵张相公去世后,大伯父起复去了帝京,已经有数年不曾见面了。
伯父大人向来以忠直闻名,很得圣眷,何以在好友申相公为首辅,自己亦入阁为次辅的大好形势下回乡,其实也是很值得探究的,总不外乎宦海浮沉。
想到榜眼大伯父可能要考校他的学问,王恒简直坐立不安,元驭大人见他战战兢兢的样子,只当他小孩子家怕生。
元驭大人回乡后,王宅登时门庭若市起来。
上门投上拜帖的虽多,能见到元驭大人的却只是知州凌大人及太仓十秀才等后起学子寥寥几位。
棠梨院的瞻云先生也来回复,《海棠阁》这本戏,演练熟了,绝不延误了六月初六大老爷的寿辰。
朱夫人由此又派了一个事给王恒,拟了一个邀请参加寿宴的名单,让他写了请柬亲去邀约。
管家王根身份不够,辰玉公子不可能去,只有王恒最合适了。
除去父母官凌知州,名单请的都是至亲至交,秉承着元驭大人低调的原则,仅仅是家宴,同住在太仓州城的王氏二房家驭大人的家眷,浏河老宅的几位族老,元驭大人蒙师的儿子三家市孙举人。
王恒很乐意做这些跑腿的事,他自从回到太仓,一直处于闭门读书的状态,偶尔往外走走,只觉得心情愉快。
浏河长江口老宅是他的出生地,在那里住了十年以上,也颇有些怀念。况且管家根叔给他派了一辆最好的马车,他只当和小才去了郊游。
任务一一完成,伴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的消散,王七公子回到王衙前,跟朱夫人交了差事,被留下来一起用饭。
忽然门帘外走来一个婆子,神色有些慌慌张张的,又不敢开口,只朝着桂香使眼色。桂香见那婆子是内院打扫的婆子,平日素来也是懂规矩的,便道:“甚么事,报给老爷夫人吧。”
那婆子说:“王根管家派奴来禀报老爷夫人,登云班住的棠梨院,才刚走了水,火势不大,已是扑灭了的,戏班的教习瞻云先生受了点伤,如何处理还要请老爷示下。”
王恒刚用罢饭,站起来对元驭大人夫妇说:”伯父大人日夜操劳,如何还要忧心这等小事,便让侄儿走一趟,跟管家商议着行事罢了。”
王元驭朱氏夫妇颇为意动,均点头同意。
棠梨院走水的时候是酉时(下午五点),班子里的人全部去了后园的水榭戏台彩排,后日的寿宴便摆放在这水榭戏台寒碧舫的河对岸潭影轩内。
赵瞻云排戏最是一丝不苟,第三幕《还魂》中惠云姑娘扮演的正旦杜棠儿应着大红色海棠花图样的戏服,管戏担的郑妈却预备了藕色衫子,瞻云先生亲自回棠梨院开箱子取戏服,正赶上失火,所以棠梨院烧得并不严重。
抬脚进了瞻云先生住处,瞻云先生躺在竹塌上,由着伤科郎中给他包扎。
“先生伤在哪里了,可严重?”
“王七公子,得罪得罪,这么点小伤不妨事,还劳动公子来探望。”
瞻云先生的伤在头部,血已经止住了,伤科郎中说并无大碍。
“先生可看见怎么起得火?”
“说来惭愧,那时候我去西厢房取戏服,忽然闻到烟熏味,走出房门,只见南屋正房冒出火光,竟是着火了,我着急跑出去喊人,一头撞在门栓上,撞了个眼冒金星,也没看清楚是哪里先起的火。”
“先生受惊了,好生歇着吧。”
踱步走到南屋正房,王恒吩咐小才,去叫棠梨院看院的男仆王有林来问话,自己则打量起这个火灾现场。
南屋正房是个套间,一明一暗两间的格局。
看得出来,陈设典雅,器物精美,是棠梨院最好的卧房。
房间很凌乱,可能是救火时造成的,火灾的痕迹不是很大,案几上的字画烧毁了一部分,此外,墙壁略有熏黑,房间里易燃的锦幔绣幛都完好无损。
王有林虽然上了一定年纪,腿脚却很利索,片刻功夫就前来回话了。
“有林,正房里现在是谁住着?”
“回七爷,是登云班的惠云姑娘住着。”
“惠云姑娘一个人住着吗?她随身有伺候的小丫头吧?”
“有个近身伺候的小丫头叫锁儿的,跟着戏班的下人们住大通铺,不住正房。”
“酉时失火的时候是哪几个人进来救火的?”
“当时瞻云先生跌跌撞撞跑出来,喊走水了走水了,我叫上两个小厮用木桶提了井水就往里冲,总算及时扑灭,并未酿成大灾。”
“你们冲进去灭火时,门是开的还是上锁的?”
王有林楞了一下,迟疑道:“仓促之间,不记得门开还是关了,但总之没有上锁,因为我们并未去找惠云姑娘拿钥匙。”
王恒皱起眉头,道:“有林,你带我们去看看放戏服道具的西厢房吧。”
王恒一路走,仔细数到西厢房要穿过四间房,房门对着过堂,房间只在北墙开一个小窗子,窗外正对着一株芭蕉,光线极其昏暗。
西厢房堆放着很多箱笼,显得极其逼仄。
登云班的家当实在不少,就算是专管戏服的郑妈要从箱子里翻出一件指定的,恐怕也要费不少时间。
王恒正思索间,忽然有人点了烛火走进来,原来是王根管家。
王根道:“七公子,刚刚惠云姑娘说,她仔细看了房间,断定是小丫头点的蚊烟香不小心烧着了。”
王恒愕然道:“蚊香?”
王根道:“惠云姑娘这么说,想来也是不错的,幸而只烧毁了几本不打紧的杂书,瞻云先生的伤势也不重,不如由我这么回了老爷夫人,也让他们安心。”
王恒略一忱度,道:“如此甚好。”
夏天的夜晚虫声唧唧,分外扰人。
满天星斗下,王恒和小才漫步回到鹤来堂。
左右无人,王恒问道:“你在西厢房能看到惠云姑娘住的南正房吗?”
小才回忆一下,说:“从房门往外是走廊,看不到,从窗子望出去,是围墙,更看不到。”
“除非火势凶猛,浓烟冲天,蔓延到了其他房间,瞻云先生在西厢房就望得见大火的烈焰滚滚。”王恒道。
“可是,惠云姑娘的房间只烧毁了一些摆设,门窗都是完好的。”小才不解道。
“那只能说明,瞻云先生没有说实话。”王恒心中徒然生出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