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先生转身向老仆阿良问道:“你们村子不小,应该有小酒馆吧?”
阿良点头道:“自然是有的,先生从村口牌坊向南,三五百步路,走到日湖那端,就看的到酒旗了,只怕山村野店不合尊客的口味。”
魏先生道:“出门万事难,将就一碗米饭罢了。”
辞别老仆阿良,一行人牵着青驴,慢慢朝东往牌坊走去。
王恒先开口,不解道:先生,“刚咱们看见的秋山图卷,真是黄大痴的真迹吗?”
魏先生一笑道:“数年前我听说苏州贵家得到了一幅黄公望的秋山图,遍请江左丹青名手观摩,都道是神品无疑,来源传说是兰溪叶氏,叶十九哪里还有另一幅秋山图?”
王才方才了悟,道:“看来这幅画儿,在叶十九的爹手里就卖掉了,叶十九要么不知道,要么想讹诈小金掌柜。”
“怪道我瞧着那幅画儿墨色,线条,纸本都有问题,果然只是个数年前不太高明的摹本罢了。”说到这里,王恒猛地想起甚么,挑起双眉,道:“小金掌柜从他爹手里接过书画铺子多年,经营得很得法,在兰溪县里也是书画品鉴的一把好手,如何他没看出这是个不太高明的摹本,再说何秀才,家藏甚富,眼光极高,缘何他也没看出来?”
魏先生拍手,道:“问得好,这案子的关键快要被咱们找着了,为甚么我们几个无名小卒看出来画儿是假的,而小金掌柜跟何秀才看不出,且让我先卖个关子,咱们去前头小酒馆里先用个饭。”
说起吃饭,三人腹中皆是一阵雷鸣。王才的表情都变得生动了,透着一股子兴致勃勃。
虽说王才包裹里还有干粮,但有热饭热菜,谁还稀罕干粮,况且回程还有不少路,干粮还得派用场呢。
牌坊向南,皆是平整大道,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沿着月湖驳岸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到了日湖之端。
那一带几十株老柳树,春夏之际想必是杨柳依依拂水飘绵的好景致,时维深秋,一派萧瑟而已。
一面小小的酒旗挑在竿上,朝里一望,倒是个二楼二底的规格,匾上提的是《醉乡亭》,不想这山脚村子里,还有这等济楚的酒楼。
这时略略过了饭晌,酒楼里却仍是熙熙攘攘,店家小二唱了个诺道:“几位客官,楼上雅阁清净些个。”
魏先生捡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笑道:“咱们就喜欢噶个闹猛,你们店里的拿手菜给我们挑一挑。”
王恒坐在对席,小才在下首坐了。
乡野小店菜色虽不出奇,却极为丰富。三人选了几样,竹叶熏腿,清汆火肉丸子,香菇木莲豆腐,神仙炖鸡,拔丝宣莲,又叫了几碟果子,一小坛子上好的金华酒。
王恒劝道:“喝酒误事,咱们吃罢饭还要赶路呢。”
魏先生笑而不语,王才却道:“公子爷总是这般抠抠索索的,难得先生领我们出来快意一番,又是这般好天气,总要畅意才好。”
王恒因家中人口众多,嚼用入不敷出,立意要俭省自律,他受这排暄不是一次两次,也不着恼,嘻嘻哈哈地给大家布菜。
魏先生慢悠悠地呷一口金华酒,这酒入口绵软,意外的醇厚,不禁赞道:“好酒好酒,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香。”
隔壁桌是几个行商模样的汉子,主座上的绸衫汉子闻言,打量了一下王恒三人,道:“你们几个外乡人却也识货,这酒是我们四乡闻名的寿生酒,也只得在这里吃到,一缸缸好酒都被建德人,龙游人买走了。”
魏先生与那绸衫汉子拱了拱手,好似谈兴很浓,道:“几位大哥,小可师徒三人是县里书院的师生,秋游到此,这长乐村好生繁华,咱们县城里的酒楼也不过如此。”
绸衫汉子见是读书人夸赞,心下颇受用,道:“你们左右逛一逛就晓得,银号,典当,铁器行,酒楼,茶馆,哪一样比县里逊色。”
魏先生不解道:“小生最尊崇经世致用的学问,也曾走过不少村镇,离县城比较近的,一般来说还过得去,离县城几十里开外的,破败的很多,长乐村却如此热闹富庶,这却是为何?”
绸衫汉子下首坐着一位客官,满脸络腮胡,闻言笑道:“咱们长乐村地处兰溪、寿昌、龙游三地要津,自古以来驿道四通八达,做买卖那是便利极了,单单咱们一桩药材买卖,浙中泰半的药材要在咱们长乐村交割。”
魏先生赞道:“几位大哥都是做药草买卖的,功德无量,好魄力,圣贤说的好,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便唤店小二来给邻桌添一大坛子好酒。
那几位汉子承他的情,谈得越发入港。
坐首位的绸衫汉子道:“说起来,咱们村子兴旺,本朝开国的诚意伯居功至伟,他老人家按北斗七星在村里挖了七口井。”
络腮胡子的汉子接嘴,道:“可不是,七星佑,日月兴。”
绸衫汉子得意道:“诚意伯布的风水啊,高明得很,要不怎得高隆村那几位东家手握着草药货源,又有大笔本钱,倒情愿赊些本钱与我们长乐村的行商去贩卖,平白分润了好几成红利给我们。”
络腮胡汉子道:“这也该是咱们长乐村聚财。”
一桌的行商汉子尽皆大笑,显得极为快意。
魏先生道:“高隆村?又在哪里?听上去离得不远吧。”
绸衫汉子见魏先生一行人只是青年书生,也未起防范之心,道:“咱们这地界,方圆数十里只有两个村子,这高隆村说来也奇,离我们长乐村极近的,据说朝西四五里许便是,可他们村子规矩大,未经邀约不许外人进村的,买卖会账都派掌柜和伙计到咱们长乐村来办理。偏偏他坐落在群山环绕中,没有乡人指路,未听说有人能闯进村落去。”
桌上另一位汉子插言道:“也不是没有人去过,我听说先前药材行首金大伯,赵太爷被邀请去过高隆村。”
络腮胡汉子笑道:“那已经是小三十年前的事了。”
绸衫汉子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道:“之后咱们长乐村就受了高隆村天一堂,务本堂,大公堂几位东家的本钱,发货交割,会账,银号到款都由高隆村的伙计负责,咱们村子的商号就出个人头,近年来也就不再推举行首了。”
络腮胡汉子笑道:没有行首领头也罢了,咱们净等发财,岂不更好。
席中众人皆连声附和。
魏先生悄悄斜了一眼隔壁桌的汉子们,心道:“这些长乐村的行商怕是看不出其中关窍,但这高隆村当真奇怪,实际控制了浙中的药材行业,却不肯出面,也不薄待别家的商户,宁可把利润多分些给长乐村商号,并且隐居在山中,轻易不让人知道他的所在,又不知为甚么。”
魏先生又与那几个汉子说笑了一回,饭罢会钞,同这醉乡亭酒楼掌柜的轻轻说了几句话,掌柜的便唤了个伙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