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万籁俱寂。
卓玛妹翻了一个身,又翻一个身。他很无聊,也很激动。
一点!是她来电话的时间了。已经连续三夜,她都是在这个时候来的电话。那夜匆匆一别,便是四天了。四天里,他没再见过她的面,甚至也不知她的下落。她只是每夜都在这个时候给他打来一个电话,像是偷偷摸摸,像是激动难抑,每次总是低声啜泣,言犹未尽…
嘟嘟------电话果然按时来了,卓玛妹一下捉住话筒。
“玛…玛师傅…哦,哦…你,你要是广州的事没处理完,就先回去。要不,就,就在竹园住下去也行,那客房是我们包的…鸣…!”电话里是刘梦雅的声音。
“啊…嗯…梦雅…喂,喂…”卓玛妹使劲地喊着,对方的回答,依然是阵阵的饮泣声。卓玛妹更加焦急地喊着:“你哭什么?喂喂!你现在在哪里?要不,你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喂,喂…你怎么不说话了?喂…”
卓玛妹手握话筒,竖起耳朵倾听着,可是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大约过了三四分钟才听对方噎着气说了声:“晚安!”接着,电话挂断了。
卓玛妹一头栽倒在那张质地柔软富有弹性现在躺着却如腾云驾雾般的席梦思床上。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做着一个似梦非梦的“梦”:一个似刘梦雅又不是刘梦雅,是刘梦雅又不似刘梦雅的年轻女子,正踩在一张凳子上,伸长的脖子已经套在一条悬在树枝上的绳套里。每当这时,他都要一骨碌滚下床来,冲过去以求救下她。每一回都是头撞在南墙上才醒过来。
恐惧和抑郁已经折磨得他浑然不知所措。
第五天早晨,卓玛妹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他不敢再回那张“希梦死”床去。原来人家品牌字号叫席梦思,睡上去带梦带思多甜蜜。可此刻,卓玛妹却将它谐音“希梦死”,他还敢去吗?他摸着前额刚刚撞起的新包,径自走出了门。
此时,路旷人稀,只有几个老者在路旁的绿化带上打着太极拳。他也走进绿化带,选择在一棵高大的玉兰树下,自己喊着口令,做了两套标准体操。他的脑子顿然清醒了许多,于是,决定去找刘梦雅。
他走出街边,扬手要了一辆出租车:“到雄记按摩中心!在东门路。”
司机压下计程表,侧转脸问了一句:“先生是老客新客?”
卓玛妹听不明白,憨憨地笑着:“什么新客老客?”
“我知道了,你是新客。就是第一次到那里去的。”司机笑着:“你不知道吧?她们现在已经下班了。”
“那正好!我就是要在她们下班的时候去…”
“哦!你是骗我。你原来是老客,约她们吃早点的。今天上哪里玩?我驶你们去!”司机仿佛已经逮着了一个豪客,高兴地递过一包烟,“来,抽一根,提提神。”
“谢谢!我不会。”卓玛妹伸手挡着。
“先生的钱都用在点子上了。”司机看来也是当过兵的,要不,哪里学的一口北方话。
卓玛妹的话掉了个方向:“师傅的车开得真稳,开了很多年了?”
“不少!不过前年才开的‘的士’,以前开的是破解放。”
“你也是当兵的?”
“是呀!”
“那我们是战友了。哪个军的?”
“四十一!”
“哟,我们还是一个山头的呢!我是四十三的。”
“都是林彪的嫡系!哈哈。”卓玛妹来了一句少有的幽默。
“可是林彪我没见过。我当兵那回儿,他的名字和照片刚刚被抠掉,贴在俱乐部里的团史还留着五个洞哩!”
“那你是老兵了。我是78年参的军,一到部队可到处都是林彪的名字——批判他的。”
“这个家伙是该批判。成天鼓吹什么突出政治,实际上,他是什么坏事都干尽了。而我们普通一兵,普通老百姓,却是一点错事也不能犯。要不,就给你无限上纲,非整死你不可。我告诉你,我就是因为搞了驻地附近一个民办教师,还都是自愿的呢!还是留党察看了我一年。要不,早当官了,还得像现在一过了三十五,还来当‘轿夫’!”
卓玛妹听得哈哈大笑。
“老弟你别笑!人生活着为了什么?我们这些傻大兵已经浪费不少青春了,再不抓紧点,到时你想搞都不能搞了。”
“.......”卓玛妹的舌头粘在口腔里,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他到江都不久,却有了一个奇怪的看法,觉得这儿是怪人、坏人和能人的天下,而且怪人多过坏人,坏人多过能人,能人很容易变成怪人或坏人。他真想立刻找到刘梦雅,拉着她干脆离开这个江都市算了。他的脸虽然还挂着笑,心里却很不舒服。车到香园宾馆门口,刚刚看到“雄记按摩中心”几个霓虹灯大字,他便唤他停住了车,塞给他一张十元人民币,连“谢谢”两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按摩中心的大门关着,透过茶色玻璃墙,依稀能够看到清冷的大堂。她们肯定是下班了,卓玛妹倚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想。他早就断定刘梦雅不在雄记按摩中心了,他到这里来纯粹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不过,歪打正着,他可以找找何小兰,找到何小兰不就可以问到刘梦雅的下落吗?他守株待兔般地注视着巷口那边逐渐增多的行人。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何小兰和另外一位年轻姑娘正嘻嘻哈哈地从巷口里走过来。
“何小姐——”卓玛妹喊着,很快地迎了过去。
何小兰怔了一下:“是你?”
“嘿嘿!”卓玛妹看到和何小兰一起的那位姑娘,目光像刀一样上下左右的削着他,不禁有些紧张,“我找你,有点事......”
“为什么事先不打个电话?”
“嘿…忘了。”
“忘了?”何小兰敛起刚刚露出的笑影,“有你这么健忘的?找她的时候,你就记住了,找我的时候,就忘了,真巧!”分不清她是在吃醋还是单纯只为了恶作剧,她不无讥讽地冷笑道:“拿笔出来吧!不要又忘了,我们的电话是22.......”
“你的电话号码我记得!”卓玛妹打断对方的话说:“我是忘了打电话,不是忘了电话号码…”
“扑嗤!”何小兰的同伴忍不住笑了出来,她靠近何小兰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只见何小兰的脸刷地红了一下。
她的声音似乎柔和了许多:“你到底找我干什么?”
卓玛妹眼睛扫了何小兰的同伴一眼,欲言又止。
何小兰转过身去,推了同伴一把,“你先走,在前面等我一下。”
那人把精巧的小提包往肩膀上一甩,诡秘地朝何小兰和他各眨了一眼,轻轻吹了声口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