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会带我看这个。”
闻语秋仰着头打量这间狭小的棚屋,看得出经过仔细得修补,但还是掩盖不了它的破旧和逼仄,连墙面都是报纸糊的,脚底坑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我刚来北平的住处,那时候每一笔钱都有用途,租不起更好的房子,冬天的时候有些难熬。”
言听云说得很坦然,闻语秋可以想象,他那时候孤身一人满腔仇恨,缩在这个小棚子里拼命找出路,冬天的北京要是没有烧炕,能把人冻得神志不清。
他过了一段很辛苦的日子,也许不止这一段。
闻语秋感同身受,她没有出声。言听云却笑了,“好了,诉苦到此结束,我是来拿一样东西的。”
他径直摸向炕尾,拿下一块砖头,从那小小的洞里掏出一个包裹严实的巴掌大布包。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闻语秋接过来,一层层布料掀开,露出一张保存完好的红纸,鲜妍依旧。
她愣住了。
“酒鬼秀才醉醺醺地签了字,我拿着它,心里却好像有了许多底气,”言听云垂眸,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想让你承认婚约,只是想让你看看这个东西。
闻语秋失笑,真没想到她居然有个货真价实的“未婚夫”。两年而已,她从对这个人避之不及到隐隐有了一些默契,世事多变,谁能料想?
“看过了,你很用心,是我当时误会你,”她巧笑倩兮不带一丝犹豫,“不过我不后悔离开了胡树村。”
言听云抬眼,从闻语秋手里抽出婚书,当面珍而重之放进心口的西装暗袋。
“那么就给我这可怜鬼留作纪念吧,错失了你这么好的未婚妻,我总得悲伤个几十年。”
“浮夸得有点儿过了言长官,”闻语秋看了看天色,“今天忙吗?请你吃顿便饭。”
“大户请客当然有时间,走。”
两人并肩而行,从背后看,不知情的定会以为是一对佳偶。
至少愣神的于莺来想不到别的可能。
这个黑心丫头什么时候认识的外面野男人,看着还这么亲密,于莺来露出看好戏的笑容,嘿,小爷总算时来运转,逮到她一样把柄了,这可得好好利用一番,不报他奔波劳苦之仇他都不姓于!
于莺来兴冲冲想着,连纡尊降贵在这破地方等着都不觉得难熬了。
“莺少爷,在这儿签个字就成了。”
于莺来看着父亲常用的管事仓礼,对方两手高举纸笔,微微低头一副恭敬的模样,并不敢催促他。
仓礼说是传父亲口信,老头巡视分铺没时间过来,有桩生意得他代着签个字,才好把货发给买家。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事儿,于莺来不觉得奇怪,只是这地方太偏僻穷酸了些,怎么选在这儿交易?于莺来心里犯嘀咕,等待仓礼清点货品的时候出来透气,一下子就看见闻语秋私会情郎,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闻语秋都能碰见,在这儿发货有什么可奇怪的,说不定是他老老实实看顾铺子太久了,不知道这里是北平新兴的什么街区也说不定?再说仓礼有条不紊,沉稳可靠,这批货看着也没多少钱,不至于诓他一把跑路。
他打消了心中隐隐的不对劲,熟练地签下“于莺来”三个大字。
“少爷受累,后面几张都是。”
“知道了。”他签的龙飞凤舞越签越顺手,并没细看每一张单子,也忽略了低头的仓礼嘴角一闪而过的诡异笑意。
“少爷,我还得盯着他们装车,要不给您叫车先送您回去?”
于莺来就等这话呢,这破地方又脏又乱,连个歇脚的茶楼都没有。
“赶紧吧,我那头还有事。”
“哎,马上就去!”
于莺来后来回忆了多次,除了闻语秋这个眼中钉的出现,一切都只是他大少爷生涯中的不值一提,却让他无忧无虑的人生从这天开始改写。
天翻地覆。
……
“谁批的!?那么大一笔钱,没有我的签字就给人拿走了,都是猪脑子吗?”
于伯睿裂开了一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脸,对着心腹咆哮,恨不得把那个转走他整整十箱金条的东西抓回来剥皮抽筋!
心腹语气艰涩,“少爷签的字,小的核对过了,不是伪造。”
“莺来?”于伯睿被愤怒充斥的头脑清明一瞬,“这桩生意他半点不知,怎么会是他签的!”
“仓礼骗少爷是您让他过去代签,偷偷把批钱进货的条子塞在药材进货单里头,想是少爷没细看……”
“砰”,飞溅的茶盏碎片混着滚烫的茶水散了一地,于伯睿颓唐地重重倒在圈椅上,“这个蠢货!居然是我于伯睿的儿子……”
心腹大着胆子开口,“二爷,少爷不知者不罪,该死的是仓礼!他一家老小已经攥起来了,对外放了话,一天不出现就送他一条胳膊,先从他的小儿子开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几个月真是多事之秋。
“药铺那边还能拖多久?”于伯睿头痛难忍,怒火中烧,却还得冷静安排事情,他如果也乱了阵脚,底下人更不能尽心办事。
“偏偏快到年底查账,最多再拖一个半月,”心腹表情惴惴,“要是凑不齐十箱金条,咱们挪用药铺资产的事儿就瞒不住了!”
于伯睿神色冷酷,“越急越不能慌,让那头生意的伙计都闭紧嘴,最近任何生意都不要接了。”
“是,这就去办。”
心腹出去了,于伯睿撑起的冷静一下消散,一丝恐慌跃上心头。
这次的缺口太大了,整整十箱金条!仓礼跟着他有十多年,知道他太多事儿,这样的人一旦背叛是下定了决心的,用十箱金条换一家老小的命对他来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笔钱,难追回来了。
如果老爷子这时候清查,就会发现一半于家药铺的账上,连一个铜子儿都不剩!
于伯睿一拳砸在桌上,何止于家的钱,他自己的积蓄也投入了大半!没有足够的资金,凭什么是他于伯睿接到这样泼天富贵的生意?一块巴掌大的鸦片,就抵得上他手下一间药铺一旬的收入!
这钱谁看着不动心?于伯睿花了那么多心力物力打通关系,又抽出了于家的运输线,好不容易有了稳定货源和客户,几年来赚的盆满钵满从无纰漏。没想到百密一疏,毁在称得上是亲信的仓礼手里。
翻倒在桌面上的砚台洇出大片大片的墨迹,张牙舞爪地爬满桌面,于伯睿满眼血丝,咬牙切齿,事情还不到最坏的地步,只要撑过年底查账,开年再赚上几笔就能恢复元气。
然而他心中的不安却像这满桌狼藉一样,迅速扩散充斥,压的他心头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