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宁太医为何还不来?再去请!”
侍卫听言,领命而去。
“医师,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吗?人已经昏过去了!”
平日温文尔雅的陆允之面上有了几分焦躁,语气倒还客气。
几个医师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冒然医治。
这可是国公府的病人,无法医治最多得个医术不精的骂名,尚可全身而退,若是尝试一二,只怕病情恶化,药不对症,反添其害,到时候可就是性命之忧!
所以,一个个垂着头,装作无能为力又焦急万分的样子。
陆允之看着这些人精,冷冷道:“送客!”
医师们提起药箱,出了角门,四个老头就跟比赛一样,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陆允之对着院里的方妈妈说道:“生个火盆来!”
方妈妈见此情形,也知不好,吩咐下人带走小花,小龙。
小龙倔强的想要守在门口,陆允之摸摸他头顶,轻声道:“乖,听话!她更希望你们不要看见那副样子。”
“神仙哥哥,你一定要救活我姐姐,她是个好人!”小龙很是伤心,被方妈妈拉着手才肯离开。
陆允之站在床边,内心涌动着震撼,目光轻柔凝视着女子。
她圆圆的小脸皑白,面色平静,合着双眼,睫毛浓密纤长,鼻子小巧,鼻息轻不可闻,碎发被打湿,粘在洁白的脖颈处,有一种支离破碎的美感,让人由不住心生怜意。
至于她所言穿越一事,少时读书,《幽明录》里记录了一则有关空间穿越的故事。
相传有两个采药人,不慎迷路,遇到一条潺潺溪流,正值饥渴,连忙上前补充体力,溪上飘来胡麻饭,顺流而上,遇见了两名女子,一见倾心。两人就在山里过上了娶妻生子的日子,等到一两年后,想接父母享福,走出深山,已经没有熟悉的路径,回到乡里,父母故人早已作古,只留下祖宅的残垣断壁,原来时间早已流逝了几个甲子,再返回仙妻亦无影无踪。
当时,自己只有七岁,正是对所有事物好奇的年纪。
他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觉得时间只是相对概念,神仙,人道,鬼怪,各自运行的轨道是不一样的,日月更替,难免会有交错的点。
古书典籍有不少记载,人们都当是传说志怪,只有自己深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肯定有一些凡人无法探知的文明在别的地方延续。
陆允之音若浮云,悠悠荡荡,低喃着:“万发缘生,皆系缘分,安歌,我不会让你死的。”
曲折的游廊里快步行来几人,前边领路的云舒面色冰冷,提着两个大药箱。
后边跟着一个鬓间已有白发的老者,容颜却很年轻,活龙鲜健,脸上皱纹都不见几根。
然后是一个年轻的僧人,眉清目秀,神情清鉴,虽然身薄体弱,却一身的高洁正气。
“公子!宁太医已到,这是寒隐寺的圣医德善法师。”云舒将药箱放下,拱手道。
“快快有请!”陆允之语气十分尊敬。
待到见面,马上行礼,不敢怠慢。
“陆小公爷,你这侍卫胆子不小啊!连羽林卫的路也敢拦!我刚要启程回京,府门还没走出几步,就得来救你这火!”
宁太医豪迈落拓,为人直爽,一点也不拿腔作势。
“宁伯伯好!您与我祖父相识多年,我游历在外,一直没得机缘前去拜访,原想着回京后再去贵府拜见,谁承想事急语迟,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您老见谅!”
陆允之恭恭敬敬作揖。
宁太医看着陆允之一表人才,谦和有礼,满意的点点头。
“先别说这些客套话了,这位是寒隐寺的德善法师,他擅长医理,快带我们去看看病人如何了!”
德善法师苏慈双手合十,向对方微微低头,陆允之回以和煦的微笑,颔首回礼。
进了内室,宁太医直接撩开纱帘,一边的陆允之没作阻拦,细心地将床帐挂了起来,回头给云舒递了个眼色,云舒点点头,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德善法师你看,我判断的没错,就是乌头毒,那侍卫刚与我说北凉乌龟毒,我就猜到应该是传话的人信息有误,乌龟无毒性,乌头碱却毒性猛烈。请你来对了!”宁太医神色严肃。
苏慈观察细致,缓缓开口问道:“这位施主昏迷前是否口舌发麻,心悸胸闷,呼吸困难?”
“是,今早有医师已经为她洗胃,不见起色,她断断续续的说了一些话就精力不济昏了过去。”
苏慈又问:“呕吐剧烈吗?”
“并无,呕出的皆是胃中酸水。”
宁太医号脉,眉头紧皱:“中毒已经超过两个时辰之久,心率减慢,体温骤降,现在神志不清还一息尚存,要是入夜时分,痉挛气竭才是危险!”
陆允之宽袍下的袖子中,玉手握拳,“请二位一定救活她!”
宁太医斜眼调侃道:“陆小公爷如此紧张,莫非她是你心上之人?”
随即哈哈大笑。
陆允之一愣,正色道:“宁伯伯万莫取笑于我,苍天有定,医者悬壶济世,行者路遇不平,人命攸关,允之岂能冷眼旁观!还请二位放心行事,名贵药材府中皆有。”
宁太医见这小子甚是古板,和他爷爷一样无趣酸腐,也不再耍笑,真不知自家孙女怎么会喜欢这般书呆子,就是长得俊俏,连点生活情趣都没有!
宁太医起身认真地看着苏慈。
“北凉人喜用乌头毒涂抹在箭矢之上,因其计量极小即可令人毙命,军士们闻之色变,皇上早前就命我研制出解药,一直不得要领,直到半年前结识德善法师,才一同研制出不同的药方,但现在还不能定性,乌头毒邪实,即使医治后,也易气血不足。”
战场上,士兵中毒能救则救,不用担心药剂的使用。
但这是陆府的人,又是名女子,计量药效如何使用,还需试验一二,所以宁太医才从一百里外请德善法师下山,希望能多一份保障。
苏慈将一支羽毛置于安歌鼻下,羽毛随着呼吸喷出的冷气飘动,节奏缓慢无力。
“现在正气亏虚,需尽快煎服汤药,宁太医,就用白薇,茯苓,甘草,鲜石斛,水牛角片这味药,另外煎服西洋参一味!”
宁太医点点头,“与我所想一致!陆小公爷,派个小厮与我前去煎药!”
陆允之一直拧着的眉心,听到此处舒展开来,急忙唤来云舒,嘱咐万事听从宁太医令。
苏慈见床上女子虽然睡颜宁静,但眼下发着黑青,直言道:“中毒前,她是否已经伤心过度,又加上惊惧胆颤,所以冷汗浃流?”
陆允之不知如何回答,安姑娘昏迷前将事情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对自己很是信任。
谁能想到这么柔弱的一个女子,居然经历了爱人逝去,孤身穿越,被人辜负,阴谋算计,又差点失了名节,现在还性命堪忧。
他十分懊恼,后悔昨日出了衙门,就不该任她而去,深深叹口气。
“是的。她很伤心。”
苏慈回到药箱前,拿出针灸,将银针插到安歌的人中,涌泉,百会等穴位,床上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施主,请你按摩她的合谷穴!”
陆允之上前,按照苏慈指的地方,牵起安歌小手。
这手是如此无力又冰凉,就像冬日一捧绒毛般的雪,稍不注意就化了,他十分小心翼翼,拇指和食指轻柔的按摩着她的虎口。
苏慈呆呆的摇摇头,认真道:“用点力,直到她手指发热!”
陆允之就跟做错事的学生,立马听从“老师”的指导,加了力度。
很奇怪的感觉,明明可以喊方妈妈来做,但是苏慈大师说完,自己没有半分迟疑就这样照做了,甚至心中有种隐隐的羞涩,两人肌肤相触,细细的手纹下流淌过她的温度,手指的指肚,紧张的控制着力度,害怕掐疼了她,又怕力道不够,刺痛不到穴位。
这甚至都算不上牵手,就让一个翩翩如玉的男儿脸红心跳,不敢直视女子的容颜。
没一会,安歌的指尖有了一点粉红色,脸色仿佛也好了几分,苏慈才叫陆允之住了手。
陆允之背手站在一边,手里刚刚的温度还没有退却,他也没有去净手的打算。
苏慈沉思了一会才道:“这位女施主几乎没有求生意志,神识涣散,仿佛在等待死亡的到来。所以她的身体在抗拒拯救,心力已然消沉不振。”
“什么?”陆允之讶然。
“我已经观察了许久,刚刚针扎入她的胃仓穴,我已经可以确定她有中毒之相,却没有中毒之症,说明她体内的乌头毒微乎其微,应该是下毒者计量减轻到了最低限度,按道理来说,这点计量洗胃,针灸,按摩,她就该转醒,再服药三日基本就无毒性了,但是,你也看到了,也许,死,是她自己的选择!”
苏慈说得沉静平稳,一番话却激起了陆允之心中千层浪。
安姑娘,你对这世间没有任何留恋了吗?
忽然,陆允之大步流星到门边,吩咐侍卫,“叫方妈妈带两个孩子过来!快!”
侍卫愣了愣,领命快跑而去。
苏慈坐在金丝檀木圆桌前,擦拭清洁自己的银针,将它们依次排列,插回已经磨得有些发白的皮囊中。
他从来只管治病问药,不管病人生前身后事,自认为已经诊断完毕,准备回寺里,他的早课已经耽误了。
陆允之回身看到他的动作有些诧异,缓了缓道:“德善大师,她还没有醒!”
苏慈将自己的药箱背在身上,双手合十淡淡而言:“阿弥陀佛,生死死生,生生死死,都如同春去秋来,日升月坠,一切随缘,由她去吧!若是她想活,药剂入胃就会有好转,若是她向死,你我都无能为力!”
如此,陆允之不好强留,道谢后派人送德善法师回寺,马车上拉了好几个石雕香炉,药材医典,精致的珍果,茶丸,木匣子里整整齐齐码着白银。
苏慈并不在意,安静的坐在一角,补上错过的早课,嘴里念着《妙法莲华经》的部分:我见灯明佛,本光瑞如此……
方妈妈带着两个孩子进屋,看到床上面如灰色的安歌,小花忍不住上前大哭起来。
“姐姐!你醒醒!你怎么了!你不要小花了吗?你说要做一家人的,你怎么不理我啊!”
稚气的童声哭得令人心碎。
小龙着急的看着安歌,想伸手晃晃姐姐的肩头,又不知她伤到了哪里,迷茫无助的眼神看向陆允之。
“神仙哥哥!我姐姐中的毒解不了吗?那些医师怎么都走了呢?”
说完双膝砸向地板,跪地猛磕头,忍不住大声乞求道:“求您了!不要让我姐姐就这么死了!小龙跟您一起去京城,那里的医师多,一定有人能救我姐姐的!求大人您发发善心!求大人您发发善心!小龙愿给您一辈子当牛做马!”
泪夺眶而出,原本已经麻木的小龙此刻才明白,得到后马上失去的痛苦,他十分不解,为何一夜之间姐姐就变成这幅样子,那些可恶的坏人到底干了什么!
方妈妈拉起小花,又过来扯小龙,两个孩子哭天抢地,好像床上的安姑娘已经死了,悲戚的童音让人闻之涕泪。
“好孩子,快起来,公子叫你们来,一定是有话要说,乖,别哭!”方妈妈抹着泪。
“方妈妈,让他们哭,哭的越大声越好!”陆允之坐在桌前,目光犀利道。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不明公子何意。
小花发现方妈妈放开了自己的胳膊,立马又跪在安歌床边,软乎乎的小手握紧安歌冰凉的大手,张大嘴巴,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