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长安的规划方方正正,每面皆有三道城门以供进出。
但若是与唐百姓说起来“何谓长安正门?”
那最终得到的答案往往都一样:“明德门”。
长安城南有安化、明德、启夏三门,明德门位正中。
明德门的门洞有五,时人称天子五道门,亦有国门之称。
过了明德门便是南北走向的朱雀大街,因位于长安中轴线,且南北长五千余步,东西宽百余步,故亦有天街之称。
沿此街向北尽头便是皇城的朱雀门,继续向北穿越皇城便是宫城的承天门。
入了承天门向北,穿越嘉德、太极两门,便可直趋太极殿,朝觐中国之共主、大唐之天子、千邦百国天可汗。
对来此朝觐的番邦使节来说,完完整整走完这条路后拜见天可汗,归国时便已可称荣耀。
对凯旋的将士们来说,经此行于天街夸功,于朱雀门献俘,再由主帅入太极殿表功,亦可称雄也。
故此,暂时驻扎在西门的凯旋将士们闻听诏令要他们绕长安半圈至南门入城,不仅没有丝毫怨言,反而一个个脖子伸的老长,愈发迫不及待了。
“学博,去岁大胜擒那颉利,陛下何以未有此令?”
裴行俭略有好奇,下马躬身听完天使宣口谕之后,好奇问道。
军中能被裴行俭用以学博这个与夫子无异称呼的,也就只有李靖了。
在凉州操练军马,与土人洽谈或收买或刺探情报,随后又马不停蹄兵分数路至青海决战,最终得擒贼首后又马不停蹄的返回。
已经六十一岁白须飘飘的李靖双目虽然依旧有神,但眼底的倦色也再难掩饰。
在裴行俭的伺候下重新上了马,闻听弟子如此询问便摇了摇头道:
“陛下行事向来雷厉风行,此前能于定襄大胜,举国皆称功,然陛下称其为雪耻。”
“雪耻之事,自刻不容缓。”
随即李靖喘了口气,侧头交代副官一声让其将谕令传下去,凯旋之师向南改道明德门。
侧耳听着麾下将士的欢呼声,李靖脸上浮现一闪而逝的笑容。
眼看着裴行俭也上了专门为他找寻的青色小马驹,便拽了拽缰绳让马儿动起来,继续道:
“而如今,灭吐谷浑乃为国嘉功,自然须走天街,于朱雀门献俘。”
“以壮我唐威势!”
威势这两字李靖咬的极重,随后这位老将军看了裴行俭一眼——凉州半载风霜依然难掩这张脸庞上的稚气。
毕竟此子年岁不过十三,这般年纪令他颇有艳羡,于是便顺口若有深意的交代了一句:
“稍时待入长安之后,尔须谨记勿放浪形骸当克己,如今日宣威唱功之事,后必多矣。”
裴行俭懵懵懂懂的点头,灭吐谷浑之战他很难冲锋在前,但无论是策略的制定,还是伤亡军卒的照顾,亦或是得胜后的擒俘,李靖等人都未避开他。
这些经历使得裴行俭逐渐褪去了此前在弘文馆被赞“神童”时沾染的浮华,整个人开始透露出几分与稚脸不相称的沉稳。
骑在马驹上,轻夹马腹让这个小马驹跑快点跟上李学博,但裴行俭心下亦有感慨。
犹记得去岁圣上于顺天门受俘,当时整个长安喜之若狂,弘文馆的那些王孙子弟也基本都作鸟兽散跟父母去看献俘。
裴行俭自己怕去天街上挤着出意外,但又不舍得花钱登酒楼观景,最终便是在弘文馆一个人练字度过了难捱的一日。
那一日他便立志,必以文名动天下!
至于为啥不马背取功劳……只能说父兄的下场让他心有戚戚焉。
但没想到啊,时也命也,不过短短一年,他裴守约竟成了被注视的一方!
沉浸在这种快乐思绪当中的时间过的似乎都格外的快,还没等他将余思再回味五遍,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便在他耳边骤然崩响。
那是男女老少齐齐开口的欢呼,声音杂错但喜意扑面而来。
放眼望去全是欢庆的面庞,一一扫视皆有仰视的味道。
或有文士作狂士相,以酒为墨击杯纵歌,豪气洒脱领众唱。
或有少女露怀春相,美目巧盼相顾流转,莺莺燕燕以作和。
马踏鲜花作锦路,卒挂香囊有留香。
裴行俭这时才忽然明白过来方才李学博说的话是何等意思,但——
疯狂上扬的嘴角令裴行俭将什么可己将什么谨记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狂士纵歌称他功!
少女怀春为他悦!
他简直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来,将此刻勋名尽揽于怀彻底沉醉。
但很快,这群凯旋健儿们不约而同唱起了路上已唱过不止一次的《破阵乐》。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三千人声嘶力竭的合唱长歌在裴行俭耳边炸响,让他倏然清醒,扭头对上的便是李学博那宛如古井深潭的双眼。
这般气势恢宏的合唱当中也很难说些什么,裴行俭只看到将军对他点了点头,随后便也一起随着歌声唱了起来。
裴行俭略有一些羞惭,但很快便被新的远志所替代:
终有一日,他要如学博这般真正的让整个长安响彻云霄的欢呼,皆为他一人而鸣!
口中轻哼着破阵乐,彻底清醒过来的裴行俭甚至还有余裕扭头去打量了一下被三千余人押送在阵中的俘虏们。
吐谷浑的贼酋可汗以及其亲属,大大小小的各部头人以及其亲子,掌管这杂胡部落当中祭祀占卜的巫觋,以及一些面色麻木衣衫褴褛的奴工——这些工匠是那些杂胡头人们最为重要的资产。
长安的百姓是不屑于去羞辱敌人的,毕竟不同于那曾到过渭水的东图厥,对绝大多数来说连吐谷浑三字如何正确发音都是个问题。
因而此刻的吐谷浑勋贵们也表现不一,有人两股战战抖若筛糠,有人好奇左顾右盼,更有人满脸痴笑胡言乱语。
裴行俭顿时便有点担忧。
据说这的伏允可汗逃的飞快,那薛仁贵骑术略有欠缺追之不及便被迫放炮欲以阻拦。
结果没想到那向来没个准头的火炮竟乱中得巧,将伏允的亲卫打成粉末,将伏允坐骑吓得惊厥。
伏允这个贼酋受惊落马,变得呆呆傻傻浑如痴儿。
这个样子还怎么给陛下献舞?
理论上,薛仁贵因此擒伏允之功,若一同凯旋献俘则必为亚献。
结果薛仁贵大义凛然称青海地区还需彻底扫荡,以及吐蕃派来打探情况的使者也需有人详谈,将裴行俭扔了出来与李靖一起班师。
故而此时裴行俭便不免有些紧张。
鲜花锦簇的十里天街很快走完,堪称气势磅礴的朱雀门也已然在望。
禁军们也已经在宽阔的直街上罗列好,将朱雀城门楼子的正前彻底摒出一块庞大的空地。
在裴行俭这个高度仰望朱雀门,看到的只有圣上的华盖御扇,以及勉强能分辨的各色服饰,尤其显眼的便是最前方的两个身影,一为赤黄一为明黄,多半便是圣上和殿下。
于是裴行俭的心情便忽然紧张了起来。
在禁军的指导下裴行俭小心下马,随后跟在李靖身后亦步亦趋生怕出错。
虽此前未见顺天门献俘,但裴行俭熟读史书对此也相当清楚。
先是李靖上前正式告捷,这番言语相当冗长,但依然会有侍官一板一眼的传颂,既为上达天听,亦为昭告天下。
这番告捷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对此战的总结,苏定方薛仁贵的名字皆有出现其中,裴行俭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功劳不算大,但好在也是真正于圣上面前表名了,这也让他兴奋了几分。
不出意外的是,有关火药等物的作用皆一笔带过,但好在长安百姓也听不出区别。
朱雀城门楼子上的李世民等到这番告捷完毕,便略有惊讶:
“伏允竟成痴儿?”
不过没问题,不如说傻了的伏允对唐朝掌控青海还是重大利好,唯独遗憾的就是不能献歌舞跟颉利作伴了。
这般自语只是瞬息,等礼官宣布下一阶段之后,俘虏们便被押送至前。
李世民见过不少胡人,或骄横或野蛮,但没有例外的是,于皇城下被献俘的胡人们皆会变得顺从且能歌善舞,没有例外。
朝无跪礼,奴虏除外。
这些掌控了青海两百多年的主人们,今日如同最温顺的羔羊一般老老实实俯首跪在那里,任由胜者对其予取予求。
而恰在此时,因为仪式而肃穆不言的百姓似也忍耐不住,一开始只是零星呼喊,但很快就变成了迎向朱雀门的山呼海啸:
“万岁!”
而在这份并不整齐的欢呼当中,李世民颇为惬意的闭上了眼睛,随即就清清楚楚的在这份欢呼中听到了杂音。
皱眉看去,李世民也很快找到了这声杂音的来源。
献俘正中央的主角,青海昔日的步萨钵可汗,吐谷浑之主,慕容伏允。
此刻正跪在那里双手向上,学着外面的百姓一般以不太标准的关中雅言跟着一起大呼万岁,脸上笑的分外开朗。
李世民忽然觉得这伏允可汗傻了也不错,还……挺好玩的。
献俘虏,宣罪责,定去留。
主将入庙告归,可汗再献俘太庙,至此,这次对吐谷浑的作战也正式结束。
还未待天黑,宫中内侍们便已经将颉利隔壁的院落给空了出来。
面有菜色的颉利趴在墙头眼看着内侍们草草将院落打扫了一下之后,很快一个身上腥膻味特别明显的胖子便被塞了进来,与其相伴的还有几个杂胡装扮的下人。
虽然困居宫中,但唐朝对吐谷浑作战的消息颉利还是知道的。
莫非这便是那吐谷浑的可汗?
他早知道吐谷浑必不可能阻挡大唐兵锋,但在他的构想中,这吐谷浑北通西域且地有瘴疬,打不过北逃便是,怎么如今败的比他还快?
于是昔日的突厥东部共主趴在墙头上用突厥语大声叱骂了几句,随后才换成雅言问道:
“汝是如何败的?”
然后颉利便看到那胖子似是被他吓了一跳,转身面对他时才将口中的食指抽了出来,然后振臂疾呼:
“万岁!”
字正腔圆的两字吓了颉利一跳,当即从墙头上便摔了下去。
对面那胡人似是觉得这样很好玩儿,干脆便在那边不停疾呼。
颉利躺在地上干脆都懒得起来,摸了摸已经快一年没吃饱的肚子,再听着隔壁的言语,一时间不由得万千愁绪起,悲上心头来。
再次大胜之后,李世民便显得轻车熟路游刃有余起来。
安排内侍去与太上皇报喜,令长孙皇后先回后宫歇息——晚上还有赐胜宴需出场,也是劳累人的。
圜丘也须祭祀,李世民干脆令礼官奉了他谕令过去先行祭祀,等下次一起补上。
随后便召李靖与裴行俭于甘露殿。
坐回自己熟悉的那张椅子,李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面色上显然轻松了许多。
李世民见状干脆调笑道:
“药师若不胜劳累,便干脆封符作兵书便是。”
封印李靖自是晓得,因此封符类推应当便是封兵符以后不再出兵?这可不成!
“陛下,吾方才献俘尚披甲驭马,且待晚间宴饭斗米肉十斤!”
李世民摇头大笑,一旁如同鹌鹑一般乖巧的裴行俭也放松了少许。
旋即他便问出了可能是今年最为关注的问题:
“火药器械,其威如何?”
“其锐天下无有当者!”李靖相当郑重,随即都不用李世民说话,首先便将目光投向那副在梦中都时时出现的地图。
如今新得利器,用来击胡人不啻于用天威慑人,恐怕也就只有极西的帝国能试火药的极限了。
若非被年岁所限,李靖真的很想提大唐可战之师与那大食较量一番,看其重甲方阵能否抵挡住火器骁骑?
不过看到这个地图,李靖旋即便注意到了那无边无垠的海洋,心底也更难以抑制冒出一个想法:
“陛下,登莱水师如何?”
说起来此事,李世民笑容也难以抑制,道:
“刘仁轨李世积各领一师,于渤海横行,强叩百济高句丽国门,宣海疆归属……”
说着李世民再难掩笑意,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
“百济臣服已遣使来修好,高句丽……刘仁轨上表称殄灭数百渔船,不值称功。”
李靖默然,犹豫了一下起身道:
“陛下于登莱设海师,欲以之定东海。”
“然南海亦富饶,若欲经营当以朱崖设海师,陛下恐缺将帅镇守。”
“如今薛仁贵苏定方皆于青海一战扬名,其下骁勇强悍之士不知凡几。”
“臣请往登莱学海师,待有所成,为我唐镇朱崖开南海!”
李世民讶然,但考虑到老将军的年龄还是想要拒绝,但还没开口李靖便已抢先道:
“臣虽年迈,然亦有后世告知,余寿亦有十七载,足用也。”
裴行俭左看看右望望,脸上满是迷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