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夫人坐在窗台前,她安静的等待着嬷嬷带回消息,要么是绿柳肯走这一遭,要么是绿柳被逼着走这一遭,她的眼前偶尔会出现绿柳幼时的模样,那般玉雪可爱,她也曾动过将绿柳收走养女的念头,但最终不能成行。
绿柳太美了,她是夫人平生难见的美人,这样的美人,应当有更大的用处。
一个家族,可以靠一个出色子弟的才华出头,也能靠一个女人的容颜和肚子得势,夫人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生得不美,而她的异母妹妹却有娇俏的容颜,所以她的母亲很早就把妹妹抱进了自己的院子里,妹妹需要学更多东西,也要面对更严苛的教养。
爹爹的上峰提亲时,娘就把妹妹嫁了过去。
人的身份是可以更改的,贫民子弟可以靠拜一个好师父成为名家之后,地位低贱的女子可以靠认一个养母成为贵女,人的出生天定,可只要有机会,就能有第二次出身。
无论旁人再怎么鄙薄,但只要有这个出身,就能更改命运。
夫人并不恨母亲,她知道母亲爱她,只是爱得很微薄。
一个家族里的孩子,每一个都有用处,他们的所有都不属于自己,而属于家族。
在她看来,妻子和姬妾都无什么不同,无非是妻子有家族,姬妾无依靠罢了,但这都是小节,真正重要的是心性,愚蠢的姬妾会被妻子拿捏,愚蠢的妻子会被姬妾压下,但她们的使命都一样——为丈夫诞下强壮的儿子,美貌的女儿,延续丈夫家族的血脉。
她的哥哥因为被王上厌弃,没能获官,二十出头便郁郁而终,临死都在问爹娘,王上为什么不用他。
那时她就发现了,哥哥与她也没什么不同,哪怕他是男子,哪怕他能当官,他的命运前途也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那个男人不爱他,他就连活下去都成了难事!
人须自知,人只有知道自己的弱小,才能利用身边一切能利用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不美,所以她就给丈夫采买了美貌的舞姬。
她知道自己没有文采,所以她从不想着红袖添香。
她知道她需要稳固自己的地位,所以她不停的生孩子。
而绿柳,也是她稳固地位的一件华美罩袍。
绿柳很小的时候,她就将绿柳和胡女分开了,绿柳的一饮一食都由她自己过问,当绿柳被欺负的时候,她从不开口相帮——她让绿柳认清了自己在府里的处境,除了她这个夫人,绿柳无人可以依靠。
绿柳就这样长大了,而她也等待着收获的时候。
如果阮军没有打过来……绿柳应当已经离开了西凉府,或许会成为某个大官的妾室,或许被送去给王,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架起一道桥梁就足够了。
夫人在天还未黑之前,就派别院的下人去府里打听消息,但下人却只带回来了一个坏消息,府中每一扇门都有兵丁把守,靠在墙角,也只能听见纷乱的脚步声。
她意识到,那群辽人已经动了,理由不必多说,自然是将军身死,要捉拿凶手。
“夫人!”嬷嬷快步走进房内,她关好门窗,“绿柳已经应了。”
夫人头疼欲裂,她一手扶额,一手轻摆:“不能送她回去。”
嬷嬷茫然道:“夫人?”
夫人深吸一口气,喝了一口面前凉透的茶,从她得到消息之后,到现在为止,滴水未沾:“辽人已经封府了,下一步就是封城,整个西凉城都在他们手中,送绿柳回去,她反倒要被灭口。”
“他们不会接受这件事就此为止。”夫人,“我这里还有多少钱?”
嬷嬷仍旧不是很明白夫人的意思。
夫人却并不解释,而是看着嬷嬷的眼睛说:“找一队人,必须是可信之人,将这些钱和绿柳都托付给他们,叫他们带着绿柳和钱去宣化……不——去兴庆!宣化也有辽人驻军,去兴庆。”
嬷嬷不解:“可那兴庆是阮、阮女在代管。”
夫人:“是阮女代管,那辽人的手就伸不过去,他们到了兴庆不能有在家时的骄气,得买房置地干活,保护自己和绿柳的命,倘若辽人胜了,那他们带着钱自己随便去哪儿,倘若辽人败了,我家倒还有一线生机。”
嬷嬷瞪大眼睛:“夫人!”
夫人摇头:“他们动的这么快,可见并非是要捉拿凶手,不过是找个由头,绿柳得在我们手里,日后才能平反。”
“夫人……那你不走吗?”嬷嬷跪下去,抱住夫人的双腿,她悲哭道。
夫人摇头:“我能去哪儿?也去兴庆吗?去了兴庆,就算将来可以平反,我也只是个无名无姓之人。”
“我是赵家女,李家妇,难道要叫我去做一个平民百姓?”夫人笑道,“那才是叫我去死。”
“更何况,我是知府夫人,未必会死。”
夫人很想说,她和绿柳也没什么不同,绿柳仰她的鼻息而生,她仰的是家族的鼻息,无论是娘家还是夫家,只不过绿柳或许比她还强一点,绿柳没了她还能活,但她没了家族,就只能去死了。
但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叹了口气,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绿柳的运气可真是好啊……她是真的不用死了。
那样一个出身下流的美人,一个被刻意养蠢的女人,空有美貌却无家室,竟然躲过了一重又一重的危机。
可能上天真的有好生之德吧。
嬷嬷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夫人,她张着嘴,此时此刻却再也哭不出来。
她擦干脸上的泪痕,轻声说:“夫人歇息吧,我为夫人守夜,夫人要是要用什么,只管唤我就好。”
夫人轻声说:“嬷嬷,你的孩子,你不管了吗?你走吧。”
嬷嬷摇头,她笑道:“我给自己的孩子喂过几十日的奶,却喂了夫人两年,夫人才是我骨血所化,才是我得血肉至亲。”
“也好。”夫人看向嬷嬷鬓边的白发,“说不定下一世,你我还真有母女缘分。”
嬷嬷泪光闪烁,她站起来,和往常一般行礼,转头退了出去。
夫人坐直了身子,她再次打开了窗,外面夜色正好,她真想来一壶温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