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忽然不再继续说了。
天楚帝不是那么想听她继续说下去,可她先他禁止之前住嘴,听不到她后续,反而又让他心中起了探究的欲望。
他的目光下意识锁紧了她,眼底也是一片冷冽。
沈归舟见此,心里轻笑一声,将话语续了下去,“为了那份招降书上的印鉴?”
她没有特意加重语气,这句话落下之后却仿佛在这大殿里形成了回音。
也是她这一句话,让周围的气氛瞬间转变。置身其中,仿佛到了冰山之巅,杀意也在这寒冰之下慢慢生起。
沈归舟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不怕死,感受到周围的变化后,自己回答,“看来是为了印鉴。”
话落,她又有了新的问题。
“那到底是因为确定这印鉴是真的,还是确定这印鉴是真的?”
天楚帝被她这矛盾的话语问的一时答不上话。
他自是也没想回答她。
看来她今日来,真的是准备充足,并不是凭着一腔热血的孤勇冲动。
他不说,沈归舟也不再说了。
良久过后,天楚帝出声,“你为了今日,准备了很久?”
一句话,将被动变为了主动。
沈归舟肃正回道:“深夜拜见陛下,不敢不尽心。”
“你刚才说的这些人,近两年里,相继出事,和你有关系?”
沈归舟诧异,有了困惑,“小民惶恐,他们都是天楚的肱骨之臣,皆是位高权重,小民不过是一平头百姓,怎可能和他们扯上关系。”
她神情之中似乎真的有着惶恐。
天楚帝自是不信的,“你说得对,就你一人,应是做不到这些。”
他语气骤然转为凌厉,“和你合作的人是谁?”
突然的质问,若是换作其他人,心中有秘密必定心虚胆怯。
沈归舟却没被吓到,神色不动。
被天楚帝盯了一会,她用同样的语气,反过来问他,“这些事情,难道不都是陛下的意思?”
天楚帝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李少卿陷入兵部尚书万慎和大理寺卿之事,陛下想要提点秦王何为分寸,特意提携了当时的兵部侍郎裴岑,李少卿从而也不得脱身;工部尚书罗珉身为燕王信任之人,却不尽臣子本分,没有好好辅佐燕王,辜负陛下信任。燕王之错,罗尚书难辞其咎,自是当斩。安国公食君之禄,沐受天恩,却……”
她突然停住,询问天楚帝,“陛下,可还需要我继续往下,猜?”
她说得……的确没错。
可真的仅是这样?
“陛下,刚才所问,倒是提醒了我。”
提醒她?
他提醒了什么?
“这份罪己诏,若是陛下不想颁发,也没关系。届时,我可以将这些东西,都送给大将军,或者,言世子。”
天楚帝明白过来,她是要威胁他。
“哦,对了。”过了一息,沈归舟状似突然想起,“我还听说,沈星阑之死好像另有隐情。若是我将这件事,也一并告知大将军……”
她恭敬询问他的意见,“陛下,你觉得我这个想法如何?”
“你可知你在威胁谁?”
“我也可以顺便将安国公联手北漠在天垣山伏击浮柳营之事告诉大将军。我对沈星阑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是,我想,大将军和言世子一定对这些事很感兴趣。若是他们知道这些事后,重查沈星阑之死,请求重审浮柳营之案,这又是赤丹,又是北漠的,又不知道能查出什么有意思的事。万一真查出什么,不知又是怎么一番有趣的场景。想一想,我……其实还挺期待那种情景的。”
“你……”
沈归舟截断天楚帝的话语,“不仅是他,现在正在北疆和北漠人对抗的郭将军对这些必定也是感兴趣的。陛下若是觉得我的请求是放肆,我还可以找人将李少卿的手书和这些书信多誊抄几份,贴在北疆各个军营,贴在天楚的每一个地方。”
天楚帝气愣了,实在没想到……她会有这种……市井小民耍赖泼皮的想法。
“到了那个时候,不知道黎民百姓会如何议论这些事情,如何议论陛下,北疆将士又会如何看待此事,若是军心不稳……这场仗……唉!”
沈归舟欲言又止,最后惋惜地叹息了一声,细细一听,这惋惜之中似乎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兴奋。
仿佛,这件事,她已经期待许久。
这一声叹息,让天楚帝觉得,她这并不仅仅是过过嘴瘾,她是真的做得出来的。
他还没说什么,沈归舟又开了口,“到了那个时候,我再去找太子殿下,众人都夸太子殿下兼济天下,爱民如子,想来他看着那些在战火中的百姓,为了守住岌岌可危的天楚,一会认为我的要求很合理。就是……”
她垂眸沉思,“真到了那个时候,他替陛下发的那封罪己诏,肯定又得多写几句。他写了那封罪己诏,言官定然也会攻讦他,忤逆不孝,眼中无君无父,史官说不定也会给他记一笔。如此,他和陛下之错,也不知到底是能稳定军心还是适得其反,让那些将士觉得这样的天子和天楚并不值得他们效忠。即使稳定了军心,是否又真的能亡羊补牢,逆风翻盘,还是为时已晚,国将不国。不过……”
蓦地,她又停了下来。
两息过后,她嘴角上扬,“我觉得这样好像也挺有趣的。”
她的兴奋出现在了脸上,反劝起天楚帝来,“陛下,我觉得这样挺好。要不,这圣旨和罪己诏,您就当我没说,我们就这样做,到时候,我再去找太子殿下。”
这一刻,她看上去格外清醒。
这一刻,她也像是在疯言疯语。
清醒的疯子,是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天楚帝放在腿上的手,重重抓握了一下,他沉声问她,“敢威胁朕的,你是第一个……你可知,威胁天子,是何罪?”
“小民惶恐。”沈归舟不确定地回答:“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话刚落音,她自己笑道:“陛下应是忘了,乌项一族,早就灭族了。您若要诛我九族,恐怕只能让陛下失望了。凌迟处死……在那之前,我一定不负陛下所望,如我刚才所言,将这些东西告诉大将军以及天楚的每一个人。”
她声音如旧,没有特意加重声音,也没有怒气。
恰是这样稳定的情绪,反让人一点也不怀疑她是否做得到。
沈归舟嘴角那抹弧度不落,“我想要的,是为浮柳营正名,这些往事,天下皆知,也算是殊途同归了。到了那时,其实是否替他们求得陛下的这份旨意也不重要。比起真相,世人往往更容易相信道听途说、捕风捉影之事。”
她似乎看到了那样的情景,心情明显多了几分愉悦。
“真要是那般,说不定效果比我想要的还要好些。就是不知,那个时候的陛下在世人的嘴里会是怎样的。陛下一向最是在乎的皇室颜面,是岿然独存,还是荡然无存!”
天楚帝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对。
若真是她说得这般,的确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陛下是天子,只要您一声令下,可以让任何人闭嘴,可你是否能在一时之内,让天下人都闭嘴?”对于这样的一日,沈归舟心生向往,“这样的场景,说实话,我很期待。”
天楚帝胸口起伏的明显了些,气息变得短促,想咳嗽的欲望,似乎要压制不住了,这让他,一时说不了话。
沈归舟神色一正,“陛下,这天下如何,我不关心,这天楚如何,我亦不在乎。我只需要,浮柳营沉冤昭雪。大战已起,天下将乱,这种时刻,若是陛下想要和我耗,我决不反对。”
看天楚帝脸色愈发难看,她又好心地将开始放下的水递给了他,“我给陛下三日时间,陛下一生所劳,皆为这江山社稷,又一向爱民如子,这三日之内,陛下可以好好想想,小民的,提议。”
天楚帝望着那杯水,没有去接。
沈归舟并不在乎他的眼神,手没有动,“我和陛下打个赌,就以这天楚江山为赌注,赌这三日之内,是您先找到我,将我凌迟,毁掉这些东西,还是我安然无恙,三日之后,我再将这些东西送给我刚才说的那些人,将它们张贴在天楚的每一个角落。”
很是恣意的语气,透着浓浓的自信。
听得人……真的很是不舒服。
沈归舟手举累了,见他实在不想接,不再执着,将水收了回去。
她顺便补充道:“明日,我还会再来的。白日,还是晚上……”
她敛眉沉思一瞬,续道:“我暂时还没想好。不过。”
她眼里多了一抹诚意,“这三日,我定会日日来拜见陛下。”
她握着杯子的手,尾指轻轻弹了一下,幅度不大,像是习惯性的小动作。
她将杯子放下,手再次向天楚帝伸了过去。
天楚帝心中一紧,本能想要避开。此时,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你……”
对朕做了什么?
下意识的质问,张口之后,惊觉没有发出声音。
他心中惊愕,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手,他的惊愕甚至出现在了眼中。
意识到时,沈归舟的手,落在了她刚给他的那一沓书信上。
“李少卿的自白书,陛下可以再看看,其他的这些书信,我暂时就先拿走了。”她预测着他的心思,宽慰他,“陛下放心,这三日我会好好保存它们。只要我在坊市之中,看到陛下的罪己诏,这些书信,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她将那些书信重新收好,抬手恭敬向他天楚帝行了一礼。天楚帝以为她要走了,然而,她还没动,自己眼前一黑。
沈归舟悄声离开,依旧走的那扇窗户,如来时一般,没有惊动任何人。
张德素回到自己住处,眯了一会,突然惊醒。
想起天楚帝近段时间的状况,他心中有些不安。迟疑稍许,又重新回了明崇殿。
有一个被冷风冻醒的内侍看到他,赶紧提醒了众人,众人慌忙站好。
张德素眼睛扫视一圈,见他们还算精神,没说什么,问了天楚帝的情况。
听到他们说一切安好,心里提着的那口气落下了些许。
他小声严肃地提醒了他们几句,让他们都打起精神来。为了心安,自己还是准备进去看一下。
刚进门,就看到守夜的人躺在地上。
他心里一颤,连忙往里走。
走了几步,又看到剩下的宫人也都躺下了,慌忙张呼喊:“陛下,陛下!”
再走两步,只见天楚帝好好躺在床上,看着就像是睡着了。张德素见状,心反而提得更高。
他急忙过去,又小声唤了一声,见他没醒,屏住呼吸探出手去。
还有呼吸。
张德素心下稍安,又试着唤他。
喊到第二声时,天楚帝眼皮微动,猛地睁开眼睛,见到张德素,目光有些混浊。
“陛下。”
张德素见他醒来,犹如死里逃生,过了一会。发现他眼神不对,才吐了一半的气又憋住了,小声再唤,“陛下。”
他这一喊,天楚帝清醒过来,眼神瞬间变得清明,立即坐了起来,犀利地扫视四周。
目光所及之处,已经没有那个身影。
张德素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四周,还没来得及细看,天楚帝厉声喝道:“来人!”
张德素回正视线,恰好扫到他眼底的阴鸷和杀意。
他心里咯噔一声,真的出事了。
外面的人进来,天楚帝看着他们,想让他们搜索全宫,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沉默须臾,让唤殿前都指挥使柴向进来。
张德素候在一旁,看着天楚帝阴沉的脸,忙让人将那些还没醒的人给拖下去了。
天楚帝没说什么,坐在那里呼吸有些短促。
张德素赶忙端了水给他,他很是担心他的身体,询问可要唤太医。
天楚帝喝了水,好受了些,制止了他喊太医,也没说到底出了何事,他四周看了一下,见床头摆着李檀的自白书,眼神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