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着好像没有问题,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又让人有点怀疑。
再联系前半句一想,后半句似乎又是很有道理的,让人,尤其是她都不好反驳。
沈归舟看范庸医百折不挠,觉得也挺有趣。
看在他一次又一次牺牲自己在她这‘试药’的份上,渐渐地,她也会回答他一些关于药的问题,甚至赠送一些他感兴趣的给他。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暗戳戳地斗了几个回合,每次都是范庸医坑人不成反坑自己。然而,他却怎么也不肯认输,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今日败北而归,改日又是斗志昂扬。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个来月,天气开始转凉时,九皇子和白家的女子成亲了。
陈穆愉亲去了九皇子祝贺,并带去了天楚帝的赐福,给他们做主婚人,这场婚礼办得很是隆重。
皇家已经许久没有迎来喜事,皇家喜事,也是一国之喜。
这场婚礼,给皇室增添了喜气,也让朝堂之上、甚至是整个京都上空之前遗留的阴霾少了许多。
从九皇子府上出来,陈穆愉找机会去见了沈归舟一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太久没见,还是陈穆愉的错觉,他总觉得他每一次见她,她都会比上一次清瘦些。
她和范明惟的事情,他没有多说,亦不曾多问,更没有要求她,哪怕是为了他做点什么。
陈穆愉监国已有一段日子,在朝堂政事上已经有了一定的话语权。
他同她说起了她最关心的事。
他告诉她,她若认为当年浮柳营的案子有问题,想要翻案,现在时机正好,只要她想,他可以想办法去说服天楚帝,让他允许重审此案。
他记得她当初和他提的条件,也没有想过要反悔,只是,他父皇的身体现在虽然差,却也没有那么差。好好将养,应该会有所好转。
她想要的那张圣旨,恐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他以为沈归舟会很着急这件事情,才给她提了这个建议,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
沈归舟拒绝了。
这件事,她并不着急。
疑惑归疑惑,她说不着急,也让陈穆愉心里偷偷舒了一口气。
这是一桩十几年的旧案,牵连甚广,即使她手里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这件案子真要进入重审,必定也要经过漫长的一段时间。
她今日仍说不着急,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她还可以陪他很久。
他的提议,她否决了,他知道她一向都是个有主见的人,也没再说什么。
他不能在这里久留,叮嘱了她几句,让她照顾好自己,便匆匆回宫了。
当天晚上,范庸医也来到了沈归舟这里。
沈归舟看着他脖子上那些还没消的疹子,听他说今日就这样去参加了九皇子的婚宴后,她对他刮目相看。再想起他这些日子的不折不挠,都有点佩服他了。
这疹子是范庸医五日前从沈归舟这里出去后,突然冒出来的,当时甚至蔓延到了脸上,弄的他第二日都没敢出门。
在屋里捣鼓了一日,终于找到了治疗这疹子的办法。因此,他对这事,反而很自豪,沈归舟还没说什么,自己就和她炫耀起来。
沈归舟看他一口气说那么多,好心给他倒了杯茶解渴。
他整个人瞬间进入戒备状态,端起茶闻了闻,没闻到味道,“嫂子,这次是什么毒?”
沈归舟善心回答:“七窍流血。”
范庸医吓得手一抖,却又将它放在嘴边抿了一口,尝了下味道。
沈归舟闲闲问他,“你就不怕我真有一天毒死你?”
范庸医没尝出其他味道,反而觉得这茶很是不错,“这毒真能毒死人?”
说着,他又喝了一大口。
“嗯。”
“……可我已经喝了。”
沈归舟把玩着自己面前的杯子,“明日还来吗?”
范庸医被她说得有点害怕,害怕的同时,他将杯里剩下的茶也喝了。
还是没尝出什么不对。
他想都没想,“来。”
她这里好多有趣的毒药,他以前都没见过。不为别的,就为这些稀奇古怪的毒药,他也一定来。
沈归舟按住了手里的杯子,轻轻笑了一声,将手伸了出去。
她猝然伸手,这些日子的经验让范庸医下意识以为有猫腻,想要避开。
过了片刻,却发现没有问题。
她的手也没有收回去。
他望向她的眼睛,福至心灵,她这是……
沈归舟轻轻颔首肯定了他的想法。
他愣了几息,不知怎地,竟生出了幸福来得太突然的感觉。
他激动地伸出手,伸到一半,又担心是什么新陷阱,有点警惕迟疑,他小声与她确定,“真可以?”
沈归舟的手一直没动。
他眼里涌出兴奋,放心将手伸了出去。
就在他要碰到她的手腕时,她忽然开口。
“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范庸医抬眼,手指落在了她手腕上。
她也看向他,“知道他们死亡的日子,只能无望地倒数每一日,对那些想要挽留他们的人来说,应是可怕的。”
范庸医听着她说完,眼里的兴奋和激动在一瞬间褪去,变成了错愕。
他还未出师时,有一日跟着师父去外行医,在一个村子里诊治了一个老妇人。
师父给她把完脉后,让他也上前去试试,并让他记住那个脉象。
他告诉他,那是死脉。
第二日,那个村子里,就办起了丧事。
他手下的脉相,虽不是和他那日记住的脉象一模一样,却已十分接近了。
霎时,他好像明白她刚才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沈归舟将手收了回去,平心息和他说道:“明日不要来了。”
范庸医这次没有像以往一样,自信地让她相信他,手像是忘了收回去。
错愕过后,他又纳闷。
她为何还能活到现在。
她又还……
沈归舟没有笑话他,“放心,我暂时不会死的。”
沈归舟没有看他,却像是有窥心之术,先他一步回答了他心中的疑惑。
范庸医嗫嚅几次,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为自己前些日子的大言不惭和夸下的海口羞愧,不好意思再坐下去,起身告辞。
沈归舟点头,没有留他。
他快步跨过门槛,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归舟端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准备动手收拾茶具。
刚才已经出门的人,突然又折返了回来,认真询问,他可不可以带一些她平常吃的药走。
沈归舟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他,同意了。
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想钻研,她也没什么好吝啬的。
范庸医收好药后离开,出了门,走了两步,他却又往回走。
他站在门口喊她,“嫂子。”
沈归舟回头望去,“还有事?”
“记住你说的。”
什么?
“别……暂时不要死。”
话一出口,他自己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仔细一想,也没有更妥当的。反正意思是这么个意思,意思到了就行,他也不再多说,转身快速走了。
沈归舟听着他这话,云里雾里。看他走人,也懒得再管他。
沈归舟并没有叮嘱范庸医该怎么对陈穆愉说这件事,也没有叮嘱什么不要说,范庸医也没有问。
回去之后,他想起她当时说的那句话,理解了她先前的拒绝。
翌日,范庸医没有告诉陈穆愉,沈归舟已经时日无多的事情,他也不敢和他说谎。
他捡了实话告诉陈穆愉,他的医术并不如沈归舟,并用沈归舟的承诺宽慰他,他也无须太担心,她暂时是不会有事的。
陈穆愉看他眼下乌黑,一脸颓丧的样子,清楚他这是真的受打击了,听他承认自己医术不如沈归舟,也没责备他,让他先回去休息。
范庸医摇头,向他请辞,他要回师门一趟,归期未定。
莫焰站在门外听着他们谈话,握着剑的手,不自知地收紧力道。
他心里蓦地升出一丝恐慌,她真地要死了?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似乎也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么讨厌她。
范庸医从陈穆愉那儿离开,就从住处收拾了行李,当日就离京了。
他这一走,沈归舟终于恢复了以往的清静日子。陈穆愉因为身份限制,现在也很难出宫来看她一次。
她将陈穆愉的叮嘱彻底忘到了脑后,晚上重新开始专心熬夜看话本子,偶尔兴致来了,喝喝小酒,悠闲自得,没人在她耳边念叨。单从这些看,她的小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好。
陈穆愉监国了几个月,政事一直处理的很好,他对朝堂的把控,也很是符合天楚帝对他的期许。
看世家大族对皇室的威胁削弱,先前自己怀疑的几件事,经过查验,亦是他多心,九皇子大婚之后,天楚帝将政事完全交给了陈穆愉。
又过了近一个月,陈穆愉几乎已经可以掌控整个朝堂,他虽还是太子,天楚帝却可以称之为太上皇,安心在明崇殿颐养天年。
然则,没有国事所累,天楚帝休养许久,身体依旧没有好转。
陈穆愉无论再忙,每日都会抽出时间去看他。
一段日子过去,他看出天楚帝的精神越来越差。
他向张德素询问天楚帝的近况,从张德素的回答里,天楚帝的状况似乎还好。
可有一日,陈穆愉过去看望天楚帝,恰好撞见天楚帝吐了血。
从明崇殿出来,他特意又让人去找了太医院的宋院正。在他的软硬兼施之下,宋院正终于透露,天楚帝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
天楚帝先前中的毒虽然不深,但是那慢性之毒,对他身体的侵害时间太长,再加上上了年纪,之前不曾好好注意身体,毒解之后,他的身体一直不曾恢复。后又连续遭遇秦王逼宫、丧子之事,他身心严重受损,忧思过重,坏上加坏,他的身体就更差了。
这种情况下,他又担心,太子初立,根基不稳,他若出事,太子定会被那些野心勃勃的老臣和世家刁难,故而,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
其次,这一年北疆局势一直都很微妙,即使现在去了个郭子林,情况比先前好一点,但是那里的危机和风险一直都未彻底解除。天楚帝更担心,他身体不好的消息此时散出去,敌国就会蠢蠢欲动,边疆危矣。
他没将这件事告诉陈穆愉,也是想让他可以安心学着处理国事,不被分心。
重病之下,殚精竭虑,他的身体,也一直未能有好转。
陈穆愉听出了宋院正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直接问了他天楚帝还有多久的日子。
宋院正惭愧透露,好好将养,兴许可撑一年。
陈穆愉见他犹犹豫豫,眉心蹙起。
他说的是最好的情况?
宋院正头垂地更低,不敢做声。
陈穆愉沉默半晌,直问,那最坏的情况是多久?
宋院正被他盯了半日,颤声给出回答。
三个月。
宋院正和其他人离开之后,陈穆愉一个人坐在书案前,呆愣了许久。
受他母后的影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有点讨厌他父皇的。
仔细想想,作为父亲,他或有不足,但对他也没有特别差,甚至有的时候是格外包容的。
听到他可能只有三个月了,他心里堵得厉害,说不上来的难受。
他是真的不喜欢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
若有一天,他坐上了那个位置,多半意味着,他失去了父亲。
他已经习惯和沈归舟分享一切的消息,不管是他个人的,还是会影响大局的。醒过神后,他准备将这个事告知沈归舟。
喊了云泽过来,他却有些彷徨了。
坐上那个位置,多半意味着他会失去父亲,同时,他离失去她,是不是也不远了。
这日下午,他看着书案上摆着的折子,走了好几次神。
最后一次,若不是旁边的内侍及时提醒,朱砂差点就滴在折子上。
将那些紧急的折子批完,他还是叫来了云泽,让他将天楚帝的情况告知沈归舟。
他忧心将要面对的局面,可他知道她定也是最关心这些的,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忧心,去隐瞒她这些重要的事情。
沈归舟听云泽转告完这些后,没有带任何话给陈穆愉。
她心里想法如何,云泽猜不到,也不敢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