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穆愉望着那一堆折子,看到了沈归舟窝在椅子上边吃东西边看话本子的惬意情景。
他无声浅笑,甩了甩手腕,只能认命地提笔继续。
接下来几日,御书房的折子都是陈穆愉批的。先前还偶有些拿不定主意的,需要向天楚帝请教,很快,他就都能处理了。
前面三日,天楚帝会去看一下他做事,在旁把关,三日过后,他不再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听了太医的劝告在明崇殿安心养起病来。
这些日子,陈穆愉都宿在含章殿,没有时间出宫。疾风刚过,恐有余劲。收不到沈归舟的讯息,他也没有立马去联系她,两人默契地暂断了联系。
秦王及秦王府的人全被关押在大理寺,大理寺每日都会将秦王的消息报到陈穆愉那里去。
陈穆愉知道,这些消息,天楚帝必然也是知晓的。但是,他偶尔还是会找机会和天楚帝聊一下秦王的近况。
天楚帝每次听到秦王的事情,脸色都不是很好,他也一直没有说,要怎么处理他。
大理寺卿邓伯行想到去年江南六县的那场秋涝,以及天楚帝最后对这件事的处理,就想劝天楚帝早点处置秦王。
但这事他也只是想想,他早已不是刚入朝堂的少年,年轻气盛,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官场打滚多年,他很清楚许多事情都不能尽如人意。
欧少言已经同他说过陈穆愉的难处,并向他致以了歉意。实则,后者能够保下隋启初,他已很感激,没有迁怒陈穆愉。
其实,当初欧少言暗示他支持晋王去江南之事,这段日子他察觉到了,他可能存在私心。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相反,他觉得晋王若是能成为未来的天子,定会是个好君王。
天楚帝没有发话怎么处置秦王,他也没有多嘴,并按照晋王的意思,给足了秦王和秦王妃体面和尊重。
秦王绝食了三日,陈穆愉试问了天楚帝后,见天楚帝没有明确反对,便让邓伯行安排秦王和秦王妃见了一面。
秦王见过秦王妃后,改变了主意,没再绝食。
安心休养了五日,天楚帝的精神好了很多,召见了白理文还有另外两名翰林学士。
翌日早朝,颁发了设立陈穆愉为太子的诏书。
这份诏书比大家想得要来得迟,也比大家想得要来得早。
不过,秦王逼宫败露后,就意味着这太子人选没有了悬念,先前没有听到消息的,稍微惊讶了一下也很快适应了。
那些从天楚帝上位就开始操心天楚的以后,整日里念叨着稳固江山社稷的老臣也放下心来。
这个太子,亦是大多数人乐意见到的。
如此,这便是件大喜事。
被阴霾笼罩了几日的大殿,氛围转变,之前都不敢大声说话的诸多朝臣陆续讨论起设立太子的盛典之事。
晚上,三更的打更声已经敲响多时,沈归舟还躺在窗户旁的摇椅上点灯熬油地看她的话本子。
陈穆愉通过没关的窗户落入了屋内,站在她面前。
沈归舟往窗外望去,有些纳闷。
他们这一个两个的,是都觉得她这屋顶比地上好走。
陈穆愉向她走近了些,五官渐渐出现在灯火之下。
他也看清了她的神情。
别说欣喜,连意外都没有。
不用问,看来这些日子,她是一点都没想起他。
陈穆愉先开了口,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沈归舟,我开始有点想念以前那个整天想着算计我的人了。”
换个思路想,至少那时她是有想着他的。
沈归舟没有觉得尴尬,应答如流,“能够理解,人都喜欢惦念自己得不到的。”
陈穆愉被她逗笑了,低下头仔细看她。
寂静的房间里,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映出来的影子,像是炎炎夏日的清风。
陈穆愉俯视着她,发现一段日子不见,她又瘦了很多。
他弯下腰将她手里的书抽了出来,瞧了一眼书封,“你又熬夜看这种书?”
这种书?他是歧视它吗?
沈归舟问:“这种书怎么了?”
陈穆愉识时务地改口,“……没怎么,挺好的。”
他将书放在了一旁,将她拉了起来,“不过,书再好看,也要注意休息。”
沈归舟实话实说,“我要是睡着了,你现在来,我还得再爬起来。”
刚睡就又要醒,那还不如暂时别睡。
陈穆愉动作微滞,眼尾有了欣喜,“你在等我?”
沈归舟坐起来,她话里有这个意思?
陈穆愉将她的反应当作默认,刚才那一抹小小的失落,刹那消失不见。
陈穆愉在她旁边坐下来,“你知道设立太子的事了?”
设立太子,是一国大事,亦是九州大事,诏书一下,自然是广诏天下。
现在京都城外的人估计有不少都知道这件事了,沈归舟自然是知道的。
陈穆愉问完这句话自己也觉得有意思。
虽然清楚她肯定已经知道,他还是想亲口同她说一下这个事情。
毕竟,这是她最在意的。
“设立太子的诏书今日已下,典礼定在了下个月,具体的日子,钦天监那边还在测算,明日应该能出来。”
一个月对于筹办一场皇家盛典来说,仓促了一些。
钦天监那边说,下个月有两个好日子,下个月之后,未来三个月都没有更好的日子。
再往下等,时间就太长了些。
一个月要筹办一场皇家盛典有点难,真有这要求,也不是做不到。
天楚帝便将日子定在了下个月。
“三日之后,我就要搬去东宫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陈穆愉特意留心了沈归舟的反应。
她什么反应也没有。
只是用眼神表示自己知道了。
陈穆愉捞过她的手轻轻捏着,重复刚才的话,“沈归舟,我要搬去东宫了。”
这不是早晚的事。
沈归舟看向他,用眼神问他,然后呢?
陈穆愉提醒她,“我要是搬去东宫,就不能再随便出来了。”
沈归舟还是没反应。
陈穆愉补充,“你就很难再见到我了。”
沈归舟回得自然,“那我也帮不了你。”
这又不是她的命令和要求,他有想法她也不能怎么样。
陈穆愉被她气得有点胸闷,“……你就没有一点其他的想法。”
沈归舟很真诚地摇头。
陈穆愉一时无话。
算了,他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愉快。
他深吸一口气,虽然知道不可能,还是不死心地问她,“你可愿意同我去东宫?”
沈归舟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意思,东宫又不是他的王府,还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除去能不能,她若是去了东宫,行事必定是会受到诸多限制。
她又不是脑子出毛病了,干嘛陪他去东宫。
她怪有良心地安抚他,“这……”
她才说一个字,被陈穆愉截断。
“你又想说,等你有时间了来看我。”
沈归舟眼睛不眨,“不是。”
她回得这么快,陈穆愉是一点都不信。
沈归舟从容不迫,“我是想说,这世上,聚散合离就如生老病死,习惯就好。”
陈穆愉明知道她这就是被他揭穿之后,随口胡诹的搪塞之语,听在耳里,却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回不上话了。
他和她对视了两息,状似不经意地将视线挪开了,认命地取笑道:“你就应该去寺里讲经授课,点化众生。”
沈归舟被他说的眼睛一亮,却还保留自知之明,“可惜,佛不渡我。”
陈穆愉睫毛微动,他已经知道她的答案了,也不再和她说这个。
旁边摆着茶,他给自己倒了一杯。
晚上茶喝多了,影响睡眠,他就没给她倒了。
茶倒好了,他也没喝,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茶杯杯壁。
沈归舟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手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手腕上缠着绷带,他刚刚抬手倒茶时,手腕上的绷带露了出来。
陈穆愉感受到她的目光,放开了茶杯,主动道:“这伤是之前在江南的旧伤,好得差不多了。”
沈归舟还没说什么,他就跟她说起了在江南的事。
沈归舟再看不出他刚才的几个动作是故意的,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眼睛有问题。
虽然知道他是故意将伤处露出来,却也没有打断他讲那些事情。
陈穆愉慢慢的和她讲述自己过去这两个月,虽然他故意露出了自己带伤的手腕,讲到受伤的过程时,却是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谈到他在那个废弃的驿站的事情时,亦是如此。
对于这个事情,他还又一次因为可能害她担心,表示了歉意。
沈归舟并不在乎这个,但是,她总感觉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有些奇怪。
尤其是他看她的眼神。
他好像……很高兴?
他被人绑架了,差点丢了命……虽然这是他的将计就计,可也不至于高兴吧?
真是奇奇怪怪。
沈归舟觉得自己可能看错了,他不说此事了,她也就没再想这个。
两人这一聊,外面四更打更声都响起来了。
陈穆愉听着打更声,止了话,起身准备抱她去休息。
手碰到她时,动作缓了一下。
虽然很快恢复正常,沈归舟却是注意到了,阻止了他的动作,示意给他看一下手。
陈穆愉见她关心自己,非常愿意地将手伸了出来。
沈归舟看了一下他的手,最初砸裂的骨头恢复得很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同一只手,手臂上还有一处刀伤,伤口有两寸来长,是后面在那废弃的驿站伤得。伤口当时应该是有些深的,过了这么些日子,还没完全愈合。
这两处伤又都在右手,大概因为他这些日子写字提笔用手比较多,手腕劳累过度,他就又有些难受了。
总体来说,问题不大。
沈归舟找出伤药,给他重新包扎了伤口,顺便叮嘱了他一些注意事项。
这些太医都说过,也不需要陈穆愉自己去记。
她说得时候,他却听得很认真。
沈归舟将他的伤口包扎好,抬头见他盯着自己看,也意识到了自己这完全是多余的操心,没再说了。
她收拾好东西,开门喊人送了热水和新的衣物过来。
关勉早就听到了她房间里有谈话的声音,看到她房间里的陈穆愉也没有多问。
沈归舟让陈穆愉去沐浴,陈穆愉脱了外袍后,为难地走到她面前,举起自己的手。
“你刚才说,伤口不可以沾水。”
沈归舟视线在他的手和浴桶之间打了个来回,定在了他的脸上,“那你回你的王府去洗。”
话说完后,自己朝着床边走去。
陈穆愉拽住了她,“那待会伤口要是不小心打湿了,你再帮我包扎一次?”
“我还有一个办法。”沈归舟提议,“你今晚可以睡地上。”
他若是愿意睡地上,他不洗了,她也不强求。
陈穆愉放开了她,朝屏风后面走去。
沈归舟躺在床上,听着他那边发出来的水声,想到他若是真将伤口给弄湿了,最后劳累的还是她,她又从床上爬了起来。
陈穆愉见到她出现,有些讶异。
看她将手伸进水里,长睫毛挡住的眼睛,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不过,他也尊重她的辛苦成果,看着她虽然有些悸动,却只是老老实实地沐了个浴,没有做别的。
两人躺在床上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陈穆愉还是不困,天热也要搂着她。
见她也没睡,他和她说起了秦王的事。
秦王这些日子一直被关在大理寺,天楚帝还是没有给出指示要怎么发落他。
陈穆愉也猜不准,他父皇是怎样一种心态。
他和秦王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后者东窗事发,还派人截杀他,这让他们之间那本就只有一点点的兄弟情也消失殆尽。可想到他和整个秦王府都会被处死,他也说不上高兴。
还有他父皇,站在帝王的角度上,他所做的,没有任何问题。
可他,还是他们的父亲。
他一直都知道,天家无父子,现在却是第一次真实感受到这句话。
真实的感受,比他想象得,更冷。
他也担心……若他真地坐上了那个位置,会不会变成他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