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归舟放下茶杯,慢慢说道:“我先前听说,参天楼倒塌时,陛下将此事全权交给了王爷处理。今日,参天楼之事,还未给出定论,王爷却有空来了我这里。”
沈归舟边说边抬眼,说到此处,视线正好与梁王对上。
三息过后,她用肯定的语气猜测,“我斗胆猜测一下,可是王爷曾经引以为傲的那份帝王信任,开始崩塌了?”
梁王放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又握了一下,声音不自知的冷了一些,“俞夫人想多了。”
沈归舟轻声反问:“是吗?”
“……请你以后,也休要在小王面前再说这种话。”
沈归舟淡笑不语,轻点了一下头。
他说是就是呗。
转眼,她倏地开口,“我赠送王爷一言,信任这种东西,一旦崩塌,是很难重建的。”
梁王眼神一凛。
沈归舟顶风补充,“尤其是,帝王的信任。就算您真得将那一切都安在我头上,去和陛下说明,也只会徒劳一场。”
梁王声色俱厉,“俞夫人。”
已经说完的沈归舟,立马闭嘴。
梁王沉眼看着她,“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沈归舟虚心求教,“王爷是指前面一事,还是后面一事?”
梁王被她的虚心弄得哽住。
沈归舟问得详细了一些,“王爷这么辛苦调查我,难道不是想证明那一切都与我有关?”
她这问题是实事求是,同时也很是犀利。
梁王无法否认。
沈归舟继续分析,“证明了这一切和我有关,陛下那边若是怪罪,你也可以有个交代,自证清白。”
梁王张嘴,没有发出声。
沈归舟稍微挪动了一下视线,她这一挪,那股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无形压力好像轻了一些。
她平声告知,“没用的。”
她的虚心求教变成了宠辱不惊,慢条斯理道:“若您真的想向陛下证明,您和丞相府没有关系,同寒华寺一案亦没有干系,更不曾与秦王结党营私,那您就最好。”
说到此处,她忽然停了下来。
梁王本不想听,却被她这停顿勾住了注意力。
一息之后,沈归舟回正视线,吐字清晰,“什么都别做。”
梁王想要否认她的猜测,话在喉间滚了几次,最终还是被她的眼神和语气按捺下来。
因为,她说得的确是事实。
参天楼被埋的尸体清理出来后,天楚帝就以他太过辛苦为名义,让他回府休息了。
参天楼废墟清理和善后工作则交给了西郊大营地和京兆府。工部一事,则并给了邓伯行和大理寺少卿高柯。
他被卸任了。
联系到寒华寺的事情,梁王很快了弄懂了天楚帝的心思
他在怀疑他。
因此,不再让他插手此事。
天楚帝对他的怀疑,是源于丞相府的宋倾画。
要说宋倾画,他就自然而然想到沈归舟。
恰好,江南的消息返回来了。
他派出去的人没有在江南查出那个曾经出现在四海来财的人有何异常,却偶然发现了俞夫人的另一个身份。
这件事,让他震惊。
她的这个身份,亦让他坚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想。
她是故意接近他的。
有了这个前提,自她出现后,发生的那些事情,也很好的得到了解释,一切都变得通顺起来。
就是不知她是否是和郭子林联手。
他仔细想了许久,截至目前为止,这些事情似乎和郭子林又扯不上关系。
从郭子林回京到现在,算得上是最洁身自好的人。
皇兄什么手段,他很清楚。
他如今能得皇兄重任,想来也无法生出那些心思。
诚如他自己所说,他不在乎她帮谁,也不在意谁会成为太子,可他不能允许有人算计自己,挑拨他和皇兄的关系。
不然,今日是他被皇兄怀疑,不再重用于他,隔日就很有可能是是他梁王府不明不白背上叛逆之名,赔上一府性命。
因此,他一定要查清此事。
然则,眼前的这位俞夫人还是和以前一样,满身都是疑点,却又襟怀坦荡。
他依旧抓不住她的错处。
他也想不通,若这一切真得和她有关,那她帮的又是谁。
从上任兵部尚书万慎到今日他常去的寒华寺,处于风暴中心的秦王、燕王、晋王三人都似乎各有损伤,从实质来看,他们三人没有得到好处。
她若和言沐竹是一伙的,那燕王今日的处境不应该如此糟糕。
若不是他自己清楚,他没有那种心思,他都要怀疑这好处是归他得了。
难不成,这一切都只是皇兄自己的谋算?
她刚才那几句话说得也入情入理,甚至可以说是精辟到位。
帝王心,最是变幻无常。
不管他再做什么,他和皇兄的关系都不可能回到以前。
他若真地证明了自己的猜想,证明这一切和她、和郭子林有关,那他就是引狼入室的那个人。
他将这一切告知皇兄,不会有自证清白,只会是居心叵测。
还有,假若这一切当真是皇兄自己的谋算,那他的谋算里,可是早也包括了他?
“王爷是个聪明人,这些事情,别人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难道您也看不明白?”
沈归舟的声音将梁王游散的神思猛然拉了回来。
他……他就是看明白了,却不敢确认。
沈归舟淡声点明,“今日这一切,根本原因从来不是那位宋小姐。”
梁王看着她,很好的天气,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有一丝凉意。
真得变天了?
等他消化了一下,沈归舟劝慰他,“依王爷的地位和为人,只要您保持以前的立场,不管以后谁成为太子,继承大业,想必都不会亏待于您的。”
她转开了视线,给他添茶,“既然您没有那个心思,又何必操那些闲心呢。很多时候,都是多做多错。好奇心太重,亦不是件好事。”
梁王:“……”
她先前那话果然是在内涵他。
茶壶放下时,沈归舟提起了一件旧事,“凉亭初见那日,我给王爷卜的那一卦,是诚心的。”
梁王看着茶,想起了那日的情景。
无声静默了良久,梁王起身告辞。
沈归舟送他出门,他踏上马车时,她又道:“王爷若是改变了主意,我也欢迎王爷再来找我。不过,您最好还是不要决断太久。万一在那之前我被秦王的诚意感动了,那就不好办了。”
梁王脚步一滞,“此事就不劳俞夫人操心了,小王还是那句话,吾此生只愿皇兄的江山永固,海晏河清。”
沈归舟浅笑,也不反驳,“若是王爷想要在秦王那揭发我,也是可以的。”
梁王和她对望了片刻,什么都没说,转身迈入马车。
等到梁王马车消失在拐角处,沈归舟才返身回去。
近日的晋王府有点压抑,晋王的身体一直不好,王府里的人心情也跟着受到了影响。
今日,大家看着太医院院正张实甫愁眉苦脸地进门,这种压抑感更明显了。
张实甫自己也感觉到了,一进门,背上就开始冒汗。
给陈穆愉把完脉,他的冷汗蔓延到了脖子上。
陈穆愉看他的手一直搭在自己脉上没动,出声问道:“如何?”
虚弱的声音将走神的张实甫吓了一跳,他不敢看陈穆愉,欲言又止。
靠坐在榻上的陈穆愉听出他呼吸的变化,“张院正,有话但说无妨,吾不会怪罪的。”
张实甫将手收了回去,稳了一下心神,“王爷的身体比昨日好了些,臣今日给您换张新方子,您的病,再养几日就会痊愈了。”
陈穆愉垂眸看着他,眼神算不上犀利,却散发着压迫感。
张实甫被看得头皮发麻。
良久之后,陈穆愉轻声反问,“是吗?”
张实甫差点发抖,小心抬头,“……是,的。”
陈穆愉将手收了回去,视线转向了窗外,消瘦的侧脸毫无血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实甫看着这一幕,内心矛盾得很。
就在他顶不住想要说出实情时,陈穆愉开口了。
他依旧看着窗外,“不要告诉父皇,免的他担忧。”
张实甫瞳孔放大,听懂了他的意思,恐慌之下,又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只是这要不要告诉陛下,这也不是他能做主的。
“……是。”缓了口气,他想再宽慰陈穆愉几句,“王爷……”
刚说两个字,陈穆愉抬起手,示意他不用说了。
候在一旁的陈霄见状,将他请到了外面。
避开陈穆愉,陈霄担忧地询问张实甫,“张院正,王爷的身体如何?”
张实甫迟疑片刻,只能无奈摇头。
离开晋王府时,他脸色也白了起来,魂不守舍的,下台阶时,差点摔下去。
钦天监监正离开明崇殿后,天楚帝的脸色沉得有些吓人。
梁王劝了几句后,天楚帝的脸色恢复了一些。
梁王一走,他看着棋盘,眉头又蹙了起来。
张德素安静地候在一旁,不作打扰。
天楚帝沉思了许久后,让张德素去找之前有关天降异象的记载。
张德素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去藏书阁将记载都找了出来。
天楚帝一一翻看那些记载,在上面看到了两次关于血月临空的记载。
两次,异象之后,都出现了兵灾。
第一次出现在南垚,在那之后,南垚大将军司空图叛出南垚,立国北漠。
第二次就出现在天楚,六十年前,南边有多城见此异象,一个月后,朝廷收到南边急报,多个部族举兵叛乱。
看完之后,天楚帝眉头蹙得更深,身上散发的气息也愈发森冷。
张德素垂首立在一旁,呼吸越放越慢。天楚帝不开口,他也不敢劝慰,用心当个隐形人。
天楚帝看完记载后,还是盯着书面,人一直没动,也不曾开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这样过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天楚帝将书盖了起来。
他撑手揉了揉有些涨疼的眼睛,询问张德素,“晋王的病可有痊愈?”
张德素眼睛微微一动,恭敬回答:“禀陛下,还没有。”
天楚帝动作停下,抬头看向他,“还没好?”
这都多久了。
“是。”
“张实甫呢,不是让他去晋王府给晋王瞧病了,他是干什么吃的?”
“张院正今日一早就去了晋王府,暂时还未回宫。”
“等他回来了,让他立刻来见朕。”
天楚帝的吩咐出口一柱香后,张实甫回到了宫中。
在宫门口听到旨意后,心里咯噔一响,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不敢耽搁,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赶往明崇殿觐见。
果不其然,他刚见到天楚帝,后者就问起了晋阳王的病。
“晋王的病如何了?”
听到晋王二字,他额头上的汗珠一时分不清是因为走得太急起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冒出来的。
他心中发怵,没有忘记陈穆愉的吩咐,但是面对天楚帝,他不敢说谎。
“禀陛下,殿下,殿下的情况,不容乐观。”
天楚帝要去端茶杯的手顿住,眼神凌厉起来,“什么叫,不容乐观?”
张实甫全身一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该死。”
沈归舟将茶杯洗好,自己端了杯茶坐在杏树下休息,茶还没喝完,雪夕回来了。
她带回了郭子林传递过来的消息,今日钦天监上禀,近日会有血月临空。
沈归舟嘴角微勾了一下,“今日晋王府有什么动静?”
雪夕讶异,小姐这是终于想起姑爷了。
“姑爷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沈归舟手指摩挲着杯沿,没有说什么。
雪夕建议,“小姐,您要不要去晋王府看望一下姑爷?”
沈归舟端着茶喝了一口,没领会她的用心,“放心,他死不了。”
雪夕下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不是她不放心,是她……是不是太放心了。
见沈归舟丝毫没有担心的样子,她张了几次嘴,最终还是选择放弃。
算了,她尽力了。
第二日上午,沈归舟收到了秦王妃的拜帖,邀她同游。
她将拜帖扔在一旁,让雪夕以自己没空为由拒绝了。
这日上朝的时候,大家都发现天楚帝的脸色不是太好。他们都以为,他是因为工部的事情,于是参奏工部的人,情绪上涨,说得越发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