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清看向康夫人,向她求教。
康夫人则看着沈归舟,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她自己也没听明白。
“那另一半?”
沈归舟慢吞吞地啃着果脯,像极了楼下说书先生吊人胃口的模样,弄的康夫人和茗清都差点摸银子打赏给她。
啃了两块果脯,又喝了一口茶,她终于回答:“她儿子自不量力,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后来局势越来越差,他没法改变了。他若依然固执己见,跟着他的人都将可能成为乱臣贼子。唯有他死,才可破局。”
她说这话时,就像是和她们闲聊天,不如说书先生那般有感情,少了说书的趣味。
她这三言两语,却让聪慧的康夫人心情莫名有点沉重。
所以,另一半,在他自己。
茗清反应的时间长了些,反应过来后情绪有些低落。
康夫人将她说的又在脑子里串了一遍,想起还有一个人物,便问道:“那她女儿后来怎么样?”
沈归舟回答的很是随意,“也死了。”
伸着脖子等待结果的两人,突然觉得这个故事好像不是那么好听了。
自我调节了一下情绪后,茗清还是控制不住求知的心,“她女儿是怎么死的?也是因为她父亲?”
沈归舟端起茶杯,发现茶又没有了。
茗清动作和眼睛同步,迅速将茶给她斟满,茶壶也再次被她抱在了手里。
沈归舟端着茶,没喝,“她为了保住她儿子和她儿子的成就,杀了她女儿。”
“啪。”
茗清手里的茶壶摔在了楼板上,终究还是没能逃过粉身碎骨的命运。
康夫人这一次没端茶,只是人因为过于震惊看着有点愣。
店里伙计看到这边摔了茶壶,立即过来询问。
沈归舟扔给他一锭碎银子,让他收拾一下,再收拾一壶新茶。
握住银子,伙计很好说话,没一会,就动作麻利的将现场收拾好,并给她们上了一壶新茶。
摔了茶壶,康夫人主仆俩都回神了。可直到新茶上来,还是没能适应这个故事走向,甚至好像有点听不懂了。
茗清一有不懂,立马就问:“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杀她女儿,为什么她杀了她女儿,可以保住她儿子,这太绕了。
“她不知道他儿子的决定,觉得若她女儿和儿子不肯听她话,一定要和她父亲斗到底,就是等同于杀了她儿子。”
康夫人和茗清的眼神变成了一样的,里面都写着,没懂。
沈归舟又啃了一块果脯,说起了她的女儿。
小姐年少时,最想做的就是逃离那个让人窒息的家庭,让人窒息的母亲。
她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直到她成婚了,她终于有机会离开自己的父母,却又遇到了一个像极她母亲的婆母。
她同样讨厌这位婆母,讨厌她们的行为。
结果,她又生了一个女儿。
可能,在那一刻,她有觉得,命运就像是诅咒。
她对她女儿要求严格,希望她可以很出色。
实则,就是按着她想要的样子成长。
她讨厌她的母亲,最后,她却不自知地变成了她的母亲。
她的控制欲,也许比她母亲还要恐怖。
可是,她女儿不是她。
她的女儿可能也是天生来克她的,小小年纪,从头到脚,全是反骨。
小时候,她喜欢动,她想动的时候,才不管她的想法。
她让她坐着,她偏要站起来,她让她站着,她偏要跑。她让她学规矩,她找准机会就溜。
她要是敢打她,她可以随便找个地方躲三天。
刚学会走,就敢离家出走,从来不带怕的。
躲个三四五天,想回去了,才会让她父亲找到,不情不愿地跟着回去。
被找回去后,再去家里每个人面前哭一顿。必须让每个人都知道她的恶行,她才会满意。
有下一次,她依旧这样,打死都不改。
小姐脾气很好,可那只是表象。实际上,受父母的影响,她讨厌一切不受控制的事情。
人也一样。
渐渐地,她对这个女儿控制欲依旧很强,却越发不亲近。
后来,他们家里来了一个小孩,是她兄长的儿子,比她女儿大一些。
小小的一孩子,听话、懂事、有规有矩,和她女儿截然不同,是她想要的孩子模样。
对比之下,她对自己的女儿更不满意。
她对他很好,好到她女儿有些嫉妒。
过了一段时间,出了点事情,导致她女儿看那个小哥哥更不顺眼。
在她面前,女儿也愈发顽劣。
以前她还有点怕她不高兴,在那之后,她完全不怕了。
她不喜欢的事,她女儿照常做,她让她往东,她女儿偏偏往西,才不管她要如何。
她女儿以前偶尔还会去讨好一下她,在那之后,这偶尔完全没有了。
在她女儿看来,她不高兴是她的事,她爱干嘛干嘛,她一点也不迁就她的怪脾气。
可是,人很奇怪。
她女儿越是这种态度,她又越发想管住她。越想管又越管不住,越管不住就越反感,然后形成恶性循环,两个人的关系极近又极远。
她好像懂她母亲当年那种心情了,性子越来越像她母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茗清上半身不知不觉又往沈归舟的方向倾斜了很多,“那她们一直这样吗?”
“她儿子出现后,这种情况好了一些。”
她儿子和女儿一样,顽劣不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不过,他从小时候开始,就同她女儿一起,经常跟着一位兄长在外行走,在家的时间很少。
可能是不常在她眼前晃悠,眼不见心不烦,女儿让她产生的不满少了些。
她这几句话,康夫人听着好像有那么一点怪异。
哪里怪,一时又没感觉出来。
听她还在继续说,她也没好意思打断她,专心听后文。
过了几年,小姐的儿子去了军营。
他在军营里混得还行,混了几年后,算是在军营里小有名气。
他虽然没有按着她的期望长,可勉强也算拿得出手。
她对女儿的不满,从这里找补了一些,平衡了一些,这也让她又有了那么一点成就感。
孩子大了,也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无聊,再在一些小事情上去气她。
她则认为,这是孩子在向她妥协的表现。
她们的关系因为这些原因,稍微有了改变。
可那是她的误会,她的这些误会也注定了这一切只是表象。
从她收到他父亲的信,去劝她儿子,她儿子拒绝时,她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给她女儿提了一个建议,她女儿也没有答应。
那一刻,这个表象也破裂了。
她强势的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也不想她女儿毁了她的儿子,为了控制她女儿,她做了一件有些过分的事情。
那件事,让她们的关系变得比关系缓和之前还要糟糕。
半年后,她们再见,她没有觉得自己有问题,依旧让她女儿放弃给她师父报仇,采纳她的建议。
自然而然的,她们再一次不欢而散。
然而,即使是这样,她依旧一意孤行地按她的想法去决定她女儿的人生。
她似乎一定要证明,她不能忤逆她,也忤逆不了她。
茗清脑子有点不够用,提出没听懂的地方,“她母亲去劝她,是为了她母亲,还是为了她儿子?”
沈归舟嘴角浮起一抹不明显的笑意,“为她儿子。”
茗清刚要以为她是在乎她儿子比她女儿多,沈归舟又添加了一句。
“她很了解她父亲,她知道她儿子斗不过她父亲的。那个时候,她儿子若是再不肯妥协,他会身败名裂,她夫家会成为她父亲的踏脚石,所有人都会死。”
茗清怔住,“……这么说,她也是为了救人,被逼无奈。”
沈归舟看着她又萌又呆的样子,轻笑出声。
茗清被她笑得有点懵,不是这样?
她转头看向康夫人,用眼神询问她,她说错了?
康夫人也没太听懂,可看沈归舟的样子,她的确说错了。
“你知不知道,若一个人一生都在追求一样东西,可无论怎么做,都实现不了,这样东西就会成为她的执念,让她变得偏执,甚至到魔障的地步。”
茗清摇头。
“她就是这种人。”沈归舟慵懒地摸着茶杯,告诉她,“她一直都在努力,摆脱她父母的控制,希望可以赢她父母一次。”
她停了一息,嘴角似乎又有了一点笑意,“她努力了很多年,她以为她和她父亲不来往,就算是摆脱了他们。她父亲来信,让她明白了,她从未没有摆脱她的父母,也从未赢过他们。”
她曾经做过的那些努力,还显得她过去的那些年,就像一个笑话。
茗清没有这种经历,似懂非懂。
康夫人似乎有一点明白了。
“她父亲的信,重新激起了她的这种想法,并且这一次她这种想法比先前每一次都强烈。”沈归舟看着茗清,进一步给她解惑,“恰好,女儿的叛逆也让她很不满。她若是保住了她儿子,就证明她成功地控制了她的女儿,敲断了她女儿的这根反骨,也证明她赢了自己的父亲,可以摆脱父母对她的控制。”
茗清怔住,觉得这个故事听得太费脑,自己脑子好像更不够用了。
沈归舟将花生推到了她面前,给她补脑,自己摸着茶杯继续讲。
她的儿子是她这一生,活的比她母亲好,比她母亲出色的证明,那一刻,也成为了她可以和她父亲抗衡的本钱,是她最有用的筹码。
可她偏不愿承认自己的内心,还要和她女儿扯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什么都是为了她着想,为了家里一大家子着想。
她女儿曾经可怜过她,对她也真得有过同情。
后来某一日,她女儿觉得累了,不想再陪她这样疯下去,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
她现在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她夫家,更不是为了她母亲,她做这一切,只不过是气愤她父母用她来博弈,轮流将她当做傻子耍,想要反击她父亲罢了。
她不是她,绝对不会同她一样,成为她和她父亲博弈的棋子。
无论是她的建议,还是她父亲的条件,她都不会答应。
不管是她还是她父亲,都不会从她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
她女儿没有再顾忌她的想法和情绪,不留情面地掀开了她虚假的一生。
她在乎的那些人,她努力想要维持,她认知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父亲没有造谣,她母亲养面首的事是真的,而且养了很多年,后被她父亲发现了,才不得不以认养嫡子作为交换条件,让她父亲不宣扬此事。
在那之前,她父亲用了她与人私奔一事,去威胁她母亲,可是她母亲根本就不在乎,一点迟疑都没有,就否决了她父亲的提议,让他随意。
至于她母亲前面的十几年没有孩子,是她母亲自己身体的问题,跟她父亲和她家里没有关系。她母亲让人那样告诉她,是因为心中不平,想让她们父女反目,然后通过她的手去报复她父亲。
她猜得也没错,她母亲就是她父亲杀的。
康夫人和茗清听得瞠目结舌,两人拿着花生都忘记吃了。
不过,听到这里的时候,她们记起了沈归舟之前说的话。
茗清趁她喝水时问道:“俞夫人,您之前不是说这个事情话本子没写?”
沈归舟放下茶杯,“这个是她故意这么猜得。”
“啊?哦。”
除此之外,她的女儿也将那些她心知肚明却要装作不知的事,统统说了出来。
当年她父亲反对她和那个穷书生,不是因为她父亲有多在乎她,只不过是觉得这种事会丢他的脸罢了。他在乎的是她有没有为家族作出贡献,有没有为他带来利益。
她父亲现在来信给她,也不是因为一直惦记着女儿,而是因为她夫君和她儿子对她娘家有用。
她母亲千挑万选给她选的亲事,亦不是觉得这家有多好,多适合她,她想得其实和她是一样的。
够远。
这样,她要和人私奔的事,就不会被人知道。
否则,丢的就是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