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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山门前的深林内,天光就彻底地暗沉下来。

本就是与世隔绝的原始森林,一到了晚上,静谧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谢景焕在桃林前生了篝火,将带来的干粮放在火堆上烤热,那边昭和太子的咳嗽声时不时地传过来,风餐露宿两天两夜,这位太子殿下的身子彻底成了筛子,随时随地都能倒下去。

“怎么到了晚上,安静的人心里发慌呢。”萧缭冻的瑟瑟发抖,笑眯眯地跑过来蹭着火堆。谢景焕没吱声,这一行人中,唯有萧缭是独身上路的,就连吃食和御寒的衣物都是蹭昭和太子的,时不时地去蹭蹭这个,蹭蹭那个,众人也都习惯了。

“风眠洲去哪里了?我找了一圈都没见到他人。”

“我亲眼看着他进了桃林,再也没出来。”李希从一边冷不丁地说道,他奉命盯着风眠洲,看的真真切切的,“他是不是要甩开我们,一个人进大月国?”

谢景焕冷冷看了他一眼,李希吓得立马就闭嘴了。

到了山门前,原本拧成一股绳的世家子弟很快就分成了好几个阵营,昭和太子和萧缭是绑定的,谢景焕和风眠洲是绑定的,林家父子身份跟他们不同,已经吃饱了去睡了,秋慕白和那方士正在研究阵法,唯有他不仅落单,而且毫无用处,此刻这队伍里最没用的人就是他。

李希是谁也不敢招惹,谁也不敢得罪。

“他应该是进去见明歌了。”昭和太子裹着厚厚的大氅走到篝火边,温和地说道,“就算他甩开我们独自进大月国也无可厚非,这考验本就该我们自己过,何况风眠洲不会那样做。”

“殿下坐下来烤烤火吧。”萧缭给他腾了一个位置,反正他们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子弟,这一路生火做饭这种事情都是谢景焕在做,该蹭就蹭。

昭和太子微微一笑,烤了烤火,感觉身体暖和了一些,最难熬的两日熬过来了,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好在大月国就在眼前,实在不行就退出吧。南疆一行,他已然无憾了。

谢景焕将烤热乎的干粮分给昭和太子和萧缭,淡淡说道:“你们吃完就去休息,等会我要去闯山门。”

说话间,只见桃林前传来阵法启动的声响,秋慕白和那方士已经进了阵法,身影瞬间就消失在原地。

众人瞳孔一缩,看来秋慕白连一晚上的时间都不浪费,这就开始闯山门了。

谢景焕静静地咬着嘴里的热乎的肉饼,看着安静的犹如死地的山林,他不急,他吃完了再闯。

*

山门前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明歌。

大晚上的,谁在闯山门?

明歌看了一眼身后的云雾天宫,然后眼睛一亮,她正愁着没理由下山呢,现在有人闯山门,正好,要是被阿娘和大长老抓到,就说她来守山门!

明歌揣着两只小甜瓜,兴冲冲地下山了,山下新月潭水波光粼粼,纵然天上只剩下一小瓣月牙儿,但是湖底都是珠玉宝石,即使没有月光,湖水也被折射出珠光来。

明歌走到新月潭,就见老树下挂了一串灯笼,十几颗明珠被串成一连串挂在树下,发出氤氲的光泽来。

老树杆上,一人正在垂钓,身形修长如竹,俊脸半笼在暗色中,不是风眠洲是谁?

明歌心中一喜,正要上前,陡然又想起白日里小草说的话,心跳陡然加速。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刚钓了两尾银鱼,晚上你想吃烧烤的还是清蒸的?”风眠洲俊脸隐在暗处,耳尖隐隐发烫,克制着没有上前拉住她的手。

明歌一听有银鱼吃,飞快地跃上树干,挨着他坐下,将怀里的小甜瓜递给他一个,笑盈盈道:“给你的,你怎么甩开他们进来的?”

风眠洲将钓鱼竿放在一边,伸手接过那只带着她体温和香气的小甜瓜,心口微甜,声音也沙哑了几分:“他们又不会闯山门,不过我刚才进来时,发现只开了一重的杀阵和迷阵,你们这是在放水。”

想当初明歌折磨他时,开的是五重的杀阵和迷阵。

他垂眼咬了一口小甜瓜,清甜入肺,一时之间眼底都能渗出蜜来。她来见他,是不是有那么一分喜欢他?

明歌一边荡着小脚丫,一边咬着小甜瓜,说道:“本来就是在放水,不然你们进的来吗?”

若是开十重杀阵和迷阵,风眠洲都进不来,此次阿娘和大长老本意就是放他们进来的。若是一重的山门都闯不过去,这些世家子弟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风眠洲听着她傲娇的小语气,低低笑出声来,两人也没有说什么,就如同刚认识那样,一起并排坐在老树杆上,一边垂钓,一边静静地待着。

“离开一年,新月潭里的银鱼都肥美了不少。”

明歌听着口水直流:“这些银鱼只有我会来钓,小草没有那个耐心,大长老他们都吃素比较多,阿娘就更不会下山了,不过我一个人还是吃不过来的,每到秋季银鱼肥美的时候,我就将他们都钓上来做成鱼干吃。

风眠洲,你既然来了,那就多钓一些吧,存起来吃。”

风眠洲声音低哑:“好。”

明歌咬着小甜瓜,听着山门处传来的动静,“咦”了一声:“好像是两拨人在闯山门?”

风眠洲没有接话,见她吃完小甜瓜,用自己的袖摆帮她擦了擦沾满汁水的小手,握住她的手,没有再松开。

明歌一时怔然,想缩回来,对方指尖用力,纹丝不动。

她眨了眨眼睛,任他握着手,然后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的俊脸,鬼使神差地上前亲了一下,温热柔软的触感,一触即开。

风眠洲浑身僵硬如石,大手陡然握紧她的手,眼底闪过炙热的光芒:“你,在耍流氓吗?这在中洲是要负责的。”

耍了流氓的明歌:?

明歌:“你打量我没去过中洲吗?中洲哪里像你说的那样食古不化,别说亲一下,就算是成亲了,女娘也是能和离的。”

风眠洲眼眸柔的能滴出水来:“原来你都想到成亲了。”

明歌:……

她有些恼怒,甩开他的手,跃下老树杆,说道:“你还是钓你的鱼吧,钓不到十条不准吃饭。”

风眠洲低低笑出声来,不敢再逗她,五指握紧,觉得刚才被她亲的地方隐隐发麻,等他过了大月国的考验,就向她阿娘提亲。

明歌脱了鞋袜,在浅水区玩着水,提着裙摆,踩着水下冰凉的玉璧,然后趁着风眠洲不注意,泼他一脸的水。

她眼眸弯成小月牙,泼完水,就假装去抓鱼。

风眠洲:“……”

风眠洲:“小心掉到深水区。”

明歌:“我会洑水。”

风眠洲温柔说道:“衣裳会湿,山里夜晚寒凉,很容易生病。”

明歌不耐烦地摆手:“你啰嗦死了,风眠洲。”

风眠洲微微笑,扬起鱼竿,看着一尾银色的银鱼在月色下活蹦乱跳地被钓上来,第三条,再钓七条,他就能吃饭了。

“明歌,你去木屋后面捡些木材,生个火,很快就能做烤鱼吃了。”

他走的时候,劈了不少的木柴,全都堆放在木屋后面。

明歌兴冲冲地点头,提着裙摆就从水里出来,生了火,然后又下水摸了几颗夜明珠当照明。

这会子功夫,风眠洲已经又钓了七条银鱼,看着争先恐后要上岸的银鱼,暗自摇头,一年没有人来钓鱼,这些银鱼都变笨了。

想当初这些银鱼多精明,他和明歌夜钓,一晚上也才能钓到四五尾。

风眠洲拎了鱼篓从老树杆上下来,见明歌生了火,便利落地划破银鱼的肚子,开始做烤鱼,这些银鱼生活在深山老林的水潭中,通体雪白,体内几乎没有杂质,只需要去除内脏即可,生吃都是可以的。

“你竟然还带了调料?”明歌见他取出小罐油,还有自制的辣椒酱,眼睛一亮,“你不会想在这里长住吧?”

风眠洲被她无意中戳破心思,手中动作一僵,然后若无其事地垂下眼。

明歌瞪大眼睛:“你不会真的想入赘大月国吧,那你家里怎么办?你不回去继承家主之位?”

风眠洲沉吟了数秒钟,低声说道:“我父亲已经清醒,家中尚有两位兄长,无论谁继承家主之位都可,并非一定是我。我的志向从来就不在此。”

他年少时的志向是遍访九洲大儒,论道编书,如今志向不改,只是遇到了喜欢的女娘,若是明歌族规如此,那他便像她阿爹那样,长留大月山。

明歌心里微喜,问道:“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风眠洲将银鱼翻遍,刷了一层油,撒了一点盐巴,没有说话。

明歌见他又变成了锯嘴葫芦,撇了撇嘴,好在烤鱼已经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她便眼巴巴地看着烤鱼,等着吃夜宵。

来日方长。

等第一条烤鱼烤的香喷四溢时,山门那边的动静终于大了一些。明歌咬着鲜嫩的鱼肉,才吃了一口,就见秋慕白和谢景焕先后从山门阵法里走出来。

秋慕白在前,谢景焕在后,两人脸色都铁青,身上到处都是伤,狼狈不堪。

谢景焕冷笑:“秋慕白,你果然心狠手辣,竟然能用自己下属当肉盾,试探出阵法生门。他是我们一行人中唯一懂奇门遁甲术的人,你就不怕后面有更难的关要闯?”

就在刚才,秋慕白竟然杀了那方士来破阵。

秋慕白面容俊美冷漠,面不改色道:“那下次便用谢郎君的命来当肉盾了。”

这山门比他所预想的要好闯的多,按照那方士的说法,这阵法只开启了低级杀阵,想必大月国并不想闹出人命,免得九洲兵发南疆,闹的他们不得安宁。

若是按照那方士的办法一一试探,怎么也要七日才能闯阵,但是他等不及了。

秋慕白没有再理会谢景焕,凤眼眯起,看向面前翠色如璧的新月潭,以及新月潭前正在吃烤鱼的明歌,她裙摆还是湿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笑的眼眸都弯了起来,那笑容灿烂到刺痛秋慕白的眼。

原来她和风眠洲在一起时,笑的这般明艳。她对他从来都是冷漠的、讥诮的,只因为他姓秋,从一开始她就判了他死罪,所以泯灭了所有的可能。

风眠洲看了一眼闯过山门的两人,皱了皱眉,好好的夜晚被打断,今夜看来是没有办法跟明歌独处了。

也不知道为何,自从雍州府分开,他和明歌连说话的时间都少有,命运好似有意要分开他们,连一晚的时间都无比奢侈。

“风眠洲,原来你们在这里。”谢景焕看到他们,面色一喜,飞快地走到篝火边,忍着痛坐下来。

秋慕白也不请自来,自顾自地坐下来,一时之间,四人都沉默了。

明歌吃完手中的烤鱼,看了看时间,说道:“恭喜你们,闯过了一重的杀阵和迷阵,山门前的阵法最高级为十重,我回去睡觉了,你们自便。”

她看了一眼风眠洲和他烤的那些烤鱼,暗暗叹了一口气,起身上山。

风眠洲站起身来,低声说道:“明歌。”

明歌回头。

他脱下身上的披风,系在她身上,低沉说道:“山上风大。”

明歌攥着身上的披风,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她定定地看着风眠洲,弯眼一笑:“风眠洲,那我在山上等你。”

她等着他来闯大月国,闯过阿娘设下所有的考验,来求娶她或者入大月国。她想与他一直过这样的生活,或去中洲游历四方,或在大月山月下垂钓,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彼此陪伴。

以前她从未想过这种可能,可是现在,她觉得很好。

风眠洲点头,伸手擦了擦她脸上被炭火蹭到的黑灰,温柔说道:“嗯。”

明歌摆了摆手,很快就消失在山间。

风眠洲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才回过神来,只见篝火前,秋慕白目光冷如刀剑,谢景焕沉默不语。

秋慕白拨弄着炭火,一字一顿,冷漠说道:“风师弟,你考虑过入赘大月国的后果吗?”

九洲风雨飘摇,风家家主风晋就算解了毒清醒过来,但是也伤到了根本,寿命不长,他的两位兄长都不是雄才伟略之辈,继承风氏,只会让风家沦为世家末流,一旦九洲战乱,风家首当其冲,若是站队错误,必是全族覆灭。

风眠洲入赘大月国,等于放弃家族,放弃父母兄长和族人,为一个女娘,放弃一切,将来他不会后悔吗?

秋慕白冷笑,等风家人的死讯传来,风眠洲又该当如何呢?

他有些迫不及待看到那样的场面了。

看似繁花似锦的世家之首风家,不过是大厦将倾罢了。

风眠洲俊脸微微凝重,淡淡说道:“师兄此话何意?”

秋慕白凤眼幽暗:“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秋慕白冷冷一笑,他这个师弟,最大的弱点就是重情重义,可权势之争,从来都是百骨枯,谁能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赢家。

谢景焕取起已经烤焦的烤鱼,冷笑道:“秋国公不过是吓唬你呢,说的好似九洲是他的囊中之物似的,风眠洲,不如你与我一起,盛京和泉城都自立为王。”

秋慕白不过是看风眠洲没有野心罢了,但凡风眠洲有一点野心,九洲局势又要变一变,风眠洲在九洲的影响力可不比秋慕白低。

扶一个扶不起的皇室固然困难,但是自立为王,却一点也不难。

风眠洲抬眼看天上星辰,见星光落在九洲大地,淡淡说道:“谢郎君慎言,郎君一句话便能决定无数百姓的生死,这样的因果业障不是我们能承受的,九洲有九洲的归宿,你我也有自己的归宿。”

他以前不信命,如今却觉得遇见明歌就是宿命,大月国百年来不曾干涉九洲事宜,能却不做,隐居在深山,必是心中有道,他现在渐渐能感受到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脉络,不希望明歌因为他们沾惹到不该有的因果。

所以他才更要谨言慎行。

谢景焕自知失言,咬了一口烤鱼,不再言语。

秋慕白闭眼养神。

三人谁都没有说话,篝火滋滋地燃烧着,星光落下来,照亮三人身上不同的命运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