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就好了。”白伟志伸出胳膊,把陈丽梅按在自己的胸口,软语宽慰道,“疼一会儿就过去了,过去就是极乐世界。”
“疼死了……”陈丽梅哭了起来,身体开始痉挛。
白伟志的腹内,也是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绞痛,但他极力忍住,一边用手使劲地按住拼命挣扎的陈丽梅。
“呕,呕……”陈丽梅似要吐。
“别吐,憋回去!”白伟志艰难地说,“我们,我们要体面一点,别给儿女们丢脸……这辈子我对不起你,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你……”
不知是听从了丈夫的劝告,还是身体已不听使唤,陈丽梅挣扎了一会儿,便不动了。
她没吐,却泪如泉涌,浸湿了白伟志胸前的衣服。
白伟志的意识慢慢开始模糊,这时他听到一声炸雷响起,接着是一连串的爆炸声,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耳畔。
他想寻找爆炸声的来源,眼皮却沉重地抬不起来,身体也很沉重,仿佛要陷入床板里,陷入地下。
忽然,他变得无比轻松起来,像冲破重重障碍,重获自由,然而他的身体却在急速下坠。
他能睁开眼了,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偶尔有几点明星闪过。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形体,意识一片空明。
他一直往下坠,穿越重重黑暗,落在一片大海中。
大海没有阻止他的下坠,他从海水中穿越而过,海水中到处飘浮着尸体,穿着不同朝代的服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一个个浸泡在药液里的人体标本。
大海似乎没有底,他下坠了不知多少时候,才感觉到脱离了大海,飘到了半空。
他无暇去研究这些逻辑的合理性,到底海的下面是天空,还是天空的下面是海,或许它们本就是一个无限的轮回。
他看到西边的天空一片姹紫嫣红,那就是爆炸声的来源。
那是多么壮观的烟花啊,是他平生仅见。
他飞越过去,看到地上站着一群人,有白斌,白文,白真,白双,还有几个年轻的男男女女,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老老少少。
他们笑着,跳着,相互祝福着,但他听不到他们说话,只能听到铺天盖地的爆炸声。
终于,他消散了,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
……
那是沈甸镇有史以来最美的一场烟花,集中在吴小异饭店的上空。
镇上的人知道那是白斌庆祝妹妹金榜题名,就有点羡慕,或是嫉妒,趁机教训几句自己的子女:一定要好好学习,你看看人家多风光!
不认识白斌的外来施工队,就觉得有点烦,这排山倒海般的爆炸声,让住在工棚里的工人们说不成话,打不成扑克。
他们就怏怏地出了工棚,三五成群地站在那里仰望天空,那万紫千红的烟花,把他们带回到各自的家乡,带回到他们曾经的婚礼上,他们想到了美丽娇羞的妻子,调皮可爱的儿女,想到了年迈的父母,想到每年过年万家团圆时的美好时光。
他们痴痴地望着天空,心慌慌的,眼睛热热的。
但他们不约而同地骂开了粗话:“他妈的!”
烟花足足燃放了半个小时,兴奋的白斌也不知道买了多少钱的烟花,反正都是挑最大的买,燃放的时候也不是一个一个依次点燃,而是七八个同时点燃,效果似乎比过年接神时更震撼。
店里的顾客被吵得无法吃饭,都出来,站在门口看。
为了表达对他们的歉意,吴小异说:“今晚所有的消费,一律名单!”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本是一家人的喜事,变成一群人的喜事。
白斌自嘲地说:“往年都是我看他们的烟花,今年也让他们看看我的烟花。”
燃放完烟花,大家回店里继续热闹。
白斌看看时间,和大家告辞:“你们先坐着,我给我爸妈送个饭,顺便喂我妈吃药。”
白文说:“我去吧,我知道她吃哪些药呢。”
白文走后不多久,便给白斌打来电话,说屋门朝里锁着,从玻璃上看到父亲和继母好像出了事,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一动不动,她敲玻璃喊他们,也没反应。
大家都预感到不祥,便草草结束了酒席,一齐去了白斌家。
老式的木门,用的是老式的木栓,郑建强几步助跑,一脚飞踹,踹断了木栓,大家一拥而入,白伟志和陈丽梅的身体已经冰凉。
柜顶上放着的两个杯子里,兀自残存着未融化掉的药片,似乎在昭示着某种结果。
白真吓得跺脚大哭大叫,白双也惊得张大了嘴巴。
“郑哥吴哥,快搭把手,把他俩抬到厢货上。”白斌着急地招呼道。
三人扶起陈丽梅,见她嘴角吐出白沫,脸上挂满了泪痕,身体已有些僵。
“不用了!”白文忽然喊了一声。
三人疑惑地望着她,白文走到护理床前,从床沿上拿起那份《dNA亲子鉴定意见书》,递向白斌:“你看看吧。”
“什么?”白斌一怔。
“看看吧。”
白斌狐疑地接过,翻开来粗略地浏览了一下,不解其意:“这是谁的?”
白文说:“你和爸爸的,是他让我做的,因为没征得你的同意,医院只给出匿名报告。”
白斌顿时僵在了那里,仿佛听到一种他完全理解不了的语言。
郑建强一把抢过,和吴大同一起看了,吴小异和苏影也凑过去看,四人也都僵住了。
“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白文流着泪哽咽道,“他们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他们自知没有资格继续活下去了……既然他们想这么做,我们就尊重他们的选择吧。”
白斌半天回过神来,说了一句:“送他们去医院!”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抬到厢货车上,不过每个人心里都已不抱太大的希望,只是尽尽人事罢了,所以动作稍显迟缓,倒仿佛是提前给两人举行葬礼。
卫生院的大夫直接给出了结论:已失去生命体征。
白斌本想把两人合葬在母亲的坟里,可是还未开挖,镇上的领导就过来干预,说坟滩也在开发的范围之内,马上就要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