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还是接受了同学的建议,既然脑子里的影像无法清除,时不时地跳出来吓他一下,还不如接受它。
所以,那个婴儿的样子再次在他的脑海中闪现时,他就不试图赶走它了,也不刻意想别的事转移注意力了,反而认真地研究它,在假想中认真地看它,搜寻着记忆中的细节,慢慢地,他就真的不怕它了。
人们说得对,死娃子有什么好怕的?
但他的心慌慌的,像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紧握着,要爆裂,当他明确了那种感受时,知道那是一种疼痛。
那晚他做了一个梦,那个冻死的婴儿躺在他的怀里,冰得他直打哆嗦,后来就适应了,热传递让它的体温和他一样了,它消融了,变软了,活了过来,咧开嘴冲他笑。
自那以后,他一听到有人看见了死孩子,心就慌慌的,晚上就要做那样的梦。
这时听到父亲要将刚出生的米小白扔出去,冻死在野外,白斌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个死孩子的样子,他的心不由战栗起来。
“不,”他拼命地摇着头,“不能那样做?”
平时对白斌喊进骂出的白伟志这时却变得和颜悦色起来,语气很温柔,充满了蛊惑。
“白斌,你看你多辛苦呀,既要挣钱,又要照顾家里,尤其是疯女人,什么事都不懂,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早死早投胎,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咱们家,都有利无害。
“那个孽种也一样,他本就不该来到世上,来了也是受罪的命,还给别人添负累,不如趁她现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弄死她,以绝后患。
“不能心软,白斌,心软是没有好下场的!她俩不死,这个家就得玩完。你姐以后也没脸见人了,咱们家的名声彻底毁了,你和你哥也别想娶到老婆了,还有真真和双双,他们在学校也抬不起头来了。”
白斌仍是摇着头,求助地望向白文,希望她能劝劝父亲,可是白文完全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这些因她而起的事, 仿佛和她一点关系也没。
白斌最后决定:“不行,我不同意!”
“你必须要这么做!”白伟志的语气很强硬,“除非我死了!”
“我不会这么做的,”白斌坚定地说,“也除非我死了!”
“你想毁了这个家吗?”
“已经毁得差不多了,无所谓了,但杀人的事,我绝不会做的。”
白伟志沉下脸,五官紧蹙在一起,鼻孔里喷着粗气。
“爸,还有别的办法的。”白斌说,“咱们对外就说孩子是捡的,我出去问问镇上的人,看有没有人要这个孩子。”
“哼,”白伟志不以为然,“如果是个小子,怎么也好说,一个女娃娃,谁要?”
“说不定,总有人喜欢女孩的。”
“你千万别跟镇上的人乱说!”白伟志说,“你一说,人们猜也猜到了,现在的人,个个比鬼都精,比狼都坏,唯恐天下不乱,就算她真是捡来的,也要给你说成是生的不行。”
顿了顿,又说:“这样吧,你把她丢在市里的火车站门口,那里人多,说不定会被人捡去,明天一早就去,不要让镇上的人看到,天不亮就走。还有,想办法堵住疯女人的嘴。”
白斌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个折中的办法虽然没有直接扔出去冻死残忍,但也差不了多少,况且这孩子姓米,不姓白,白家没有处置权。
“爸,要不等找到米乐平再说吧。”
“不用等!”白伟志大手一挥,“那个王八蛋,我早看出来他不是个好东西!”
“那他假如以后过来跟你要这个孩子,咱们拿什么给?”
“他敢来?来了我就劈死他!”白伟志手作刀状,在小桌板上狠狠地砍了一下,“他让我白家身败名裂,我就让他断子绝孙!他祸害我闺女,我就祸害他闺女,看看到底谁更狠!”
白斌望向白文,“姐,你看咋办?”
白文嘟囔了一句:“不要问我,你们想咋办就咋办?”
“她是你的孩子呀!”
“不是,”白文的嘴角抽出一丝冷笑,“她是个野种。”
无奈,白斌只得接受父亲的建议。
一夜未眠,天色还黑,白斌就起床了。
他找了几个葡萄糖瓶子,里外洗干净,烧了一壶水,把那些瓶子灌满水。
把熟睡中的米小白抱到三轮车上,下面铺了褥子,上面盖好被子,把那几个葡萄糖瓶放在被子周围,以给孩子保温。
冲好奶粉,灌进奶壶,放在孩子的被子里。
月亮早已退出天幕,稀疏的明星挂在青蓝的天空中,白斌蹬着三轮车,辗碎黎明前的黑暗,像一个幽灵一样地向市区前进。
他活到18岁,遭遇了太多的不公和磨难,尤其是这两年来,他几乎是从苦难的泥沼中挣扎过来的,常常筋疲力尽,心中却时时充满了希望,更没有觉得对不起谁,就算被冤枉跑进了女厕所也坦然面对,问心无愧。
然而现在,他忽然有了一种做贼的耻辱感,忽然觉得自己的信念丧失了,信心丧失了,信仰也丧失了。
他无法想象一个刚出生五天的婴儿,在几瓶热水的保温下,在如此严寒的正月里能撑到几时,在这种“重男轻女”的大环境下,被人捡走的几率有多大。
假如她死了,假如她泉下有知,是该恨她不负责任的爸妈,还是该恨这个亲手处决了她的舅舅。
白斌的心里乱极了。
他特意穿上冬天卖菜时的那身装束,黄军大衣,黄棉帽,还戴了口罩,尽管如此,尽管路上连一个行人也没,他仍是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他。
去了定东市火车站时,天还没完全亮,白斌摸了摸那几个葡萄糖瓶,已完全冰凉。
他抱起孩子,她温热的体温和均匀的呼吸,说明她还很健康,一路的颠簸没把她吵醒。
看到候车大厅门开着,白斌就鬼鬼祟祟地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