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骨从井底打捞了出来,还有一些衣服的碎片,以及未被岁月埋没的饰物。
它们混着泥土,一齐重见天日。
姜辛夷让宫人取了水来,将那封印在淤泥中的骨头一一清洗干净,摆放在光洁的绸缎上面。
头骨、股骨、肋骨、指骨、尺骨、桡骨……
它们在缎面上逐渐拼凑出一个人形,那是个小孩子的身躯,那样细小,那样脆弱的模样。
德王爷和王妃在一旁看着,哭声越发悲苦,闻者落泪。
泥泞中又现出一根距骨,姜辛夷的手势停了下来。白骨上隐约有裂缝,夹着难以清洗的泥泞。她将骨头放入水桶中,用鬃毛刷细细擦拭,那淤泥被掸净后,可见的裂缝也更大了。
她沉思片刻,将距骨放回它应该在的地方,又继续去清洗拼凑其它白骨。
洗到一块根骨时,她又停了下来,果然,上面依旧有骨头曾折裂的痕迹。
前后约莫一个时辰,整副尸骨已拼凑完成。
姜辛夷说道:“好了。”
王妃只看了一眼便哽声说道:“请姜姑娘找全嫣然尸骨,不要让她落在这冰冷孤清的井里,她最怕黑了……”
想到女儿曾在这枯井里度过生命的最后一刻,王妃又哭了起来,眼都已要哭得瞎了。
“婴儿刚出生时,有三百零五块骨骼。但长大成人后,骨骼只有二百零六块。因为在逐渐长大时,有些骨骼会合并。比方孩子的骶骨有五个,成年后就成了一个。孩子尾骨有四或五个,长大后还会合成一个,因此孩童的骨头比成人多十一二块。如今这里有二百一十七块骨头,按照小郡主的年纪来算,是齐全的。”姜辛夷背书式说完,也觉不忍,她想说些安抚人的话,可她发现自己说不出来了。
常年让自己不要心软,封闭内心的状态让她根本组织不了什么安慰人的话。
德王爷看着那躺在绸缎上的女儿,这并没有比没有找到她时更要安心。
至少没有找到的时候,他的女儿是“活着”的,可找到之后,就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他甚至后悔走到这一步,求了旨意进宫,亲自面对女儿的尸骨。
他抬起苍老了的双目问道:“我家嫣然是被人害死的,是不是?”
姜辛夷摇头:“我想,小郡主是自己失足落水的。”她指着脚踝处的白骨说道,“这是脚踝处的距骨和根骨,上面有细微的裂缝,从受伤的角度来看,她极有可能是在快速奔跑——或者是在逃跑时没有留意到这口井,脚磕井口,失足跌落。而跌落井底时又受了别的伤,以至于身体有多处伤痕。”
李非白也说道:“据当年的宫人说,这本是一口枯井,是在当年小郡主的事发生后才开始溢水。若是真的有人要害她,那不会投入一口枯井中,让她有求救的机会。”
“可为何嫣然会跑到冷宫里啊?”德王爷想不明白,“她到底是受了什么惊吓,失足落井……”
没有人可以解答这个问题,小郡主已经不会开口,似乎没有人知道当年的事情了。
天色明朗,艳阳高照。
十年前那个俏皮活泼的小姑娘,如今却已变成一副冰冷的尸骸,不会说话,再不会笑,也从此不在了。
今日皇宫的天穹,因哭声而昏暗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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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王爷和王妃向皇上请示后,便将嫣然郡主的尸骨接回家去了。
李非白和姜辛夷从宫里出来,路上许久没有说话。
今日集市喧嚷嘈杂,酷热更甚。可两人却觉心头沉冷,脑海中总是浮现小郡主的身影。
“真的没有凶手吗?”姜辛夷开口道,“那个让小郡主惊慌失措的人,不就是凶手么?”
“她也可能是到了常安园中,第一次见那样破败诡异的地方,受到惊吓失足落井。或许……”李非白又说道,“也可能真的是见到了什么人,慌不择路跑进了冷宫。”
“若能确定她进宫后出现的第一个地方,或许能解答。”
事情绕啊绕,又绕回了原路,仿佛只有小郡主才能说出她怎能避开护卫视线,在宫里出现的真相了。
两人走回大理寺,门口停了一辆牛车,那牛像是许久没有在水潭里混过了,身上残留的泥巴都结块了,散发着隐约臭味。
车夫正蹲在一旁啃烧饼,车上坐了个老妇人。
妇人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她的脸很圆,身材五短,但并不见胖。她坐在车上正伸手盘发,尽力将垂落的散发捋到耳后,捋了好几下,似乎想在包袱里翻镜子,又没找着。
恰好见到有个顶好看的姑娘路过,便笑问道:“姑娘,老婆子这头发可盘好了,看着不乱吧?”
那车夫一听就说道:“哎呀,你都是个老太婆了,还臭美。”
老妇人说道:“这可是大理寺,我不能让我儿子丢人呀。”
李非白蓦地想起了什么,看看这风尘仆仆的两人和无精打采的牛,问道:“老婆婆您的儿子是谁?”
老妇人说道:“宋安德呀,大人不是认得他吧?他只是在这当个小衙差。”
非但是李非白一笑,连姜辛夷都觉心头一扫阴霾。李非白笑道:“认得,您怎么不进去找他?”
宋大娘说道:“我方才问了那位小哥,说他还没回来。倒是请我进去等的,可我这一身泥啊牛味的,太脏了,不好打扰你们的。这可是京师的衙门,我听说你们可爱干净了,老婆子脏得很。”
“都是人来人往的地方,没有什么干净和脏的说法。”李非白说道,“婶婶先进去吧,他约莫是去办案了,要好一阵才回来。”
宋大娘神情微震,小心问道:“办案?他能在京城办案子了?”
“对,他做事勤恳认真,早已接手案子了。”
“哎!”宋大娘欣喜说道,“果真是傻人有傻福。”
“……”或许只有亲娘才会如此夸自己的孩子了。
饶是李非白如何请她进去,她都不愿,只肯在门外等。姜辛夷说道:“婶婶,宋衙役有没有跟你说辛夷堂的事?”
“没有说过。”
“您来了后,是住在辛夷堂的,就在附近,你随我去吧,房间都已经收拾好了。”姜辛夷隐约觉得若安排太妥当,这善良老妇又该心中不安了,便说道,“不过没有常备的热水,一会你要自己烧水梳洗。”
宋大娘看看李非白,见他点头应声,知道不是临时决定的事。心想她来京师儿子肯定是寻到了住处的,想必就是那辛夷堂了。
这才欣然答应,况且她也想快点找个地方洗洗,收拾干净了再见儿子,否则让他瞧见自己这狼狈模样,该多心疼呀。
“那就有劳姑娘了。”
“嗯。”
那在墙角蹲了半晌的车夫听见她有去处了,过来说道:“宋婶子既然到了,那我也该回去了。”
宋大娘忙说道:“多亏老哥送我来京城,我给您拿钱。”
“不必了不必了,都是老邻居了……”他的尾音拖得很长,并不是不要的语调。
李非白说道:“我来给吧。”
他说着拿出钱袋,被宋大娘摁了回去:“你们在京师用钱的地方多,我自个来,我有钱,安德给了我不少钱呢。”
这推的力气大,李非白只好作罢。本以为她要从包袱里拿钱,谁想人却蹲了下来,竟是往牛车底下摸去。一会宋大娘就摸出块布包来,解开系着的绳子,里面露出一堆铜板,碎银一二两。
她将大半的钱都塞给车夫,连声道谢。
车夫假意推了一番就接下来了,手中分量极重,那一路奔波烙得疲倦的面皮顿时舒展:“这给的也太多了。”
“路途遥远,也多亏老哥愿意送我来,不然我都不晓得怎么走这条路。”
李非白问道:“婶婶这钱怎么藏车底下了?”
车夫立刻接话说道:“路上山贼小偷多啊!要是放身上,像我们这种不会打架的人,没一会就被人偷了。可放在这脏兮兮的牛车下面,倒是更安全,那些个贼人小偷才不会低头瞧一眼呢。”
李非白了然点头,路途遥远,这倒是个保护钱财的好办法。
他看着那空荡荡的车底,突然想到了什么。
——为什么嫣然郡主当年能躲过护卫排查进宫,又出现在冷宫附近,这谜题他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