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墓地回来时,天色黑沉,李非白一路无话。
直到回到大理寺,这里仍是亮如白昼,闹如街市,每个人都在忙碌。
明月庄园里捉了几十人,几十人又供出几十人,那几十人又陆续供出几十人……似乎整个京城的人都要被牵连进来了,单是记录口供再辨别口供真假,都足够他们忙上半个月了。
成守义请了锦衣卫的人过来帮忙,这偌大的大理寺就变得拥挤吵闹起来了。
曹千户一见两人就说道:“李非白你跑哪去了,到底你是少卿还是我是少卿啊!”
李非白回过神来,他一看到众人身上明晃晃的官服就想起当今皇帝对李家所做的事。
李家三代将门,祖孙三代多少人为大羽立下战马功劳,一次失误丢了城池,换做别的将领只是挨罚就好,可换做李家就好似犯了天大的错误。
战神李家是不允许出现战败一词的。
必须赢,不可以出现一丝差错,否则就是亵渎了战神之名。如此一来,他们所遭受到的非议远比普通将领要严苛得多。
仅那一次错误,就令小叔被要挟出局。
秦肃……葬送了李家最有才能的人,最能成为战神的人。
李非白对朝廷和皇帝都是尊敬和忠诚的,可小叔一事后,他意识到朝廷也是会吃人的。
李家是倚赖皇恩才能存在的附庸品。
他们家族的繁盛是基于皇帝是否愿意接受他们的前提上,而绝非只是靠李家的努力便能世代繁盛的。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李非白突然对秦肃深深失望,长久以来的忠诚也被动摇了。
曹千户见他发怔,说道:“李非白,你神游什么呢?”
姜辛夷说道:“曹千户是千手观音么?自己的事管不够,还要管别人的。”
“啊!你这女娃娃说话真是难听……不过有道理,他的事做不好挨训的又不是我,我的事做不好挨训的可就是我了!”曹千户拍拍手急忙去办自己的事。
姜辛夷说道:“心里难受是必然的。”
“嗯。”
“毕竟你小叔跑的时候连赃款的下落都不告诉你,着实不厚道。”
“……”李非白说道,“我眉头不展开是因为不知道钱在哪里?”
姜辛夷说道:“哦,不然你还要难受什么事?明月夫人死了,你小叔浪迹天涯去了,皇权依旧坚固不可摧残动摇,就只剩数量一定很可观的赃款的事可思虑了。若是找到赃款,大理寺就彻底扳回一局,地位更是在东厂之上了。”
李非白觉得她不知是旁观者清,还是心冷,话虽有理,但过于冷静。可他很快便想通了,他总是太过执着一件事的结局,反而约束了自己的格局。细想后,她说的满满都是道理。
“我明白了。”李非白说道,“我现在就去办事,你回房歇吧。”
“嗯。”姜辛夷又说道,“
他看着她回了后衙,越觉得她似夜里的一盏明灯,将他的心照得愈发明亮。
只是很快,他的心又被阴云布满。
那是来自过去十年难以磨灭的阴影。
小叔走后,原本快乐的跟在小叔后面转的少年,一夜之间被推到李家前面。
“你要好好习武,好好念书,成为李家的顶梁柱!”
“你若敢步你小叔的后尘,祖父定会打断你的腿。”
“起来吧……娘知道你困,可是……娘也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一夜之间,他的蛐蛐被收走了,他的糖葫芦也被收走了,眼前都是书,都是兵器。抬头一看,都是喋喋念叨的长辈。
将他困在中间,说教着、恐吓着。
“你若没有出息,若不光耀门楣,李家就完了!”
李非白不止想过一次,李家子弟那么多,为什么被寄予厚望的只有他。
后来他才知道,因为他是他爹的儿子,他们都觉得老战神膝下定会出新战神。
可是他们错了,李非白最后走的仕途是文官,一路进了大理寺。
许是有家世的加持,本以为从地方调入大理寺只是做个寺丞,谁想直接来了旨意,让他一跃成为少卿,甚至比在大理寺十余年的杨厚忠都要大了一级。
外面的风言风语很多,话说的很难听,他不必听也知道。
只是他知道只要自己忠于自己的职位,凡事拼尽全力做好,便能扭转局势。
所以来到大理寺后,他睡少忙多,就是不愿再被长辈抓回李家,又被他们围在中间,听着他们对儿时的他说的那些话。
道理他都懂,但李家不缺一个不想上阵杀敌手沾人命的人。
破案所杀的人不同,他们都是有罪、有恶在身,他不必担负杀人的罪恶感。
可战场上对面的士兵,却大多都与他们一样,不想有战争,不想杀人,可因国家征召没有办法的事。
若能和平共处,谁愿让硝烟弥漫。
他无法手刃那些无辜的人,也不忍看见日夜相伴的己方士兵惨死。
一心想要去战场的小叔去不成,不想去的人反倒一直被推着走。
李非白颇觉得人生是由不得自己选择的。
如今他逃到京师来,并不太心安——终有一日,父亲会亲自来京师,将他捉回那铁牢里,推他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