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门前被人扔了个脑袋,当夜这事就在京城里传开了。
众人都颇觉此举有奇耻大辱之感。
非但衙门上下议论纷纷,就连成守义也觉那人猖狂,他细看马车马匹,车内甚少刮痕,车身也上了漆蜡,保管得十分完好。
杨厚忠很快就翻到了账本上的记载:“大羽十年元月三日,吏部侍郎常林当马车一辆。马五岁,红车,当三十两银。”
“这么一匹好马带着车才当三十两?“成守义说道,“倒是黑。”
杨厚忠说道:“别家当铺做不到像童叟当铺这般什么东西都收,他们给的价高但不太收来路不明的东西。而且常林好歹是吏部的官,人家当铺掌柜收货时必然要多问缘故,传出去名声可就败坏了。所以能有地方换钱,即便是三十两也值得了。”
“都沦落到当东西的地步了,那以他的职位是否也做了不见得人的买卖换钱?”
“大人的意思是……买官卖官的勾当?”
“是。”
吏部掌官员调任升迁之事,这很难让成守义不多想。他愈发觉得此事应当早点查明真相,否则真会惹出大祸来,他问道:“李大人回来没有?”
“还没回来。”
“他回来后立刻让他来见我。”
“是,大人。”
青砖灰瓦,房屋每年修缮,瓦片结实无缝无漏,李非白揭下一片瓦时,难免发出一丝声响。
但屋内的人坐立不安,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点动静。
翰林院孙侍读在房里负手来回走动,那奉茶的下人走到近处,却被猛然转身的孙侍读撞了个满怀,茶水洒落一地,弄湿了他的衣裳。
孙侍读暴跳如雷,一脚将她踹倒在地:“狗奴才,你想烫死我吗!”
下人被踹得心窝疼痛,眼泪直流,跪地求饶说道:“老爷饶命,是奴婢的错。”
“把东西收好退下去!快去看看童子来了没有!”
“奴婢这就去。”
孙侍读因盛怒而满脸通红,他这番模样着实令李非白意外。
外界传闻孙侍读人品兼优,性子平缓温和,也因此升为翰林院侍读,可如今他却是另一番模样,易怒,甚至是暴怒,毫无一点读书人的温文儒雅。
他极力握着拳头似在忍耐,等了又等,终于听见轻轻的吟唱声,他蓦地站了起来。
李非白也听见了那靡靡低吟声,在夜里听来,仿若是鬼童子在轻声哼声诡异歌谣,由远及近,声音却似飘在空中,无可依附。
他飞到墙上,往门外看去,两个戴帽抹腮的男女童子手捧托盘站在后门,他们安静了下来,不唱歌,不说话,可静静地站在那里更让人心悸,真似鬼童子伫立在门外。
可孙侍读开门看见他们却欣喜若狂,竟是拂衣跪下,双手高举头顶将一袋银两放到托盘上,颤声:“多谢童子赐药。”
童子将托盘上的玉盒子交给他,便离去了。
孙侍读打开玉盒子,里面卧了一颗……葡萄。
李非白细看了几眼,的确是一颗普通的葡萄,但它的颜色十分鲜艳,艳丽到发红,像被血浸染过的红。
只见孙侍读将葡萄一吞入腹,神色眼见地舒展开,仿佛吞了什么灵丹妙药。
“今夜又可安睡了。”
他低声念着,悠悠漫步回屋内去了,不多久,夜灯熄灭,人已就寝。
李非白转身朝童子方向追去。
那童子的脚步不快,可当察觉到有人追踪时,他们便快了起来。一头扎入黑暗林中,李非白正无法循迹,又听他们唱起诡异歌谣,断断续续,还带着轻蔑笑声。
等李非白再次看见他们,已离开林中。
遮天蔽月的树林外,赫然是一座坟墓林立的乱葬岗。
无数墓碑倾斜歪倒,满是残垣,并无新的墓碑,想必是早就被人遗忘的墓地。
童子们不见了。
阴风阵阵,饶是李非白也觉此事蹊跷怪异得不能用常理解释。
他站了一会,确定童子已经消失,这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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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拂,姜辛夷带着宝渡去辛夷堂开门,出门时看见地上被洗刷后残留的水渍,又想起了那颗脑袋。
宝渡明显也想起来了,他抖了抖说道:“真可怕啊,那凶手真让人觉得害怕,把人的脑袋割下来的时候他就不会手抖吗?”
“地狱的恶犬怎会因杀戮而发抖,他只会更加兴奋。”姜辛夷收回视线,远远就看见前面有人排了长队,不知在做什么。
等她走近了,才发现队伍的源头是在自己店铺门口。
宝渡诧异道:“我眼花了吗?”
姜辛夷淡定说道:“没有。”
她看见了裴时环。
裴时环也看到了两人,立刻走了过来说道:“早,姜姑娘。早,宝渡兄弟。”
宝渡受宠若惊,一语定论——这人是个大好人!
裴时环说道:“喏,我将府里的人拉来了,若有不舒服的,你只管开药,回头我让账房给你结钱。”
宝渡咋舌,他家里的下人也未免太多了,他问道:“裴公子,你家里有几口人啊,要这么多人伺候。”
“也不多,加上我娘两个人。”
“……”您这是十根手指头都要分十个人伺候吗???
姜辛夷看看那都快排到大理寺门口的人,说道:“你这般弄得好似人是我雇来撑场子的。”
“那我让他们撤了?”
姜辛夷痛快道:“留二十个吧,余下的分二十人一组,分批次来。”
宝渡暗道一声如此妙啊,未来十日的饭钱都有着落啦。
这人如长龙,引得街坊路人探头瞧看,悄声议论,最后都觉改日可以一试,或许真是个能用真本事吃饭的年轻大夫。
裴时环全程没有多说话,也不贪功,他坐在一旁看着开药方的姑娘,沉静稳重,脸上还依稀可见一丝丝伤口,倒有些我见犹怜。
他正看得入神,对方开口道:“你再看我就将你眼珠子挖了。”
“……”当真凶!
宋安德奉命换了便衣过来保护姜辛夷,一见门口这架势便问道:“姜姑娘,你雇人来撑场子啦?”
话落,就被姜辛夷和宝渡盯上了,仿佛被扔了一把的刀,扎得他哆哆嗦嗦进去:“这不是才喝了一贴药口臭的毛病还没改……原来真的是客人啊!”
这钱一一得一二二得四的,不发财啦!
姜辛夷想起事来,问道:“他回来了吗?”
不必问宋安德也知道她问的是谁,说道:“我出门的时候还没有。”
“哦。”她还想等他调查归来看好戏呢,可惜了。
裴时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失望,嗯?怎么?她有意中人了?否则怎会如此失落。
是谁?
三代将门的李家独子李非白么?
李非白直至正午才归来,风尘仆仆进门,就被杨厚忠唤去成守义屋内。
成守义给他递了茶水说道:“想必是有结果了。”
“有。”李非白说道,“我循着当铺账本的名单前去调查,发现他们与常人无异,神志清醒,但夜里会食用一颗葡萄,服用完便就寝,翌日无恙。”
“葡萄从何处来的?”
“由两名童子夜里送来。”李非白说道,“我前去跟踪童子,可童子从夜而来,又从夜离去,穿过漆黑林中,直至一座乱葬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哦?”成守义说道,“倒是十分装神弄鬼。”
“是。”李非白说道,“那片墓地杂草丛生,约有百座坟墓,我想应当早已被人遗忘了。”
成守义想了片刻摇头说道:“不对,清明刚过,理应杂草尽除,你看那山上残损得都不见碑文的墓尚后代清扫祭拜,动辄五世十世,族谱记载得清楚。既那乱葬岗有百座坟墓,怎会连一个后代都没有。”
李非白得了点拨,便问道:“难道是故意造的墓园,就是为了威慑住无意发现的过客?”
“许是如此,要亲眼看看才知道。”成守义说道,“你再去看几眼,查个究竟吧。”
李非白顿了顿问道:“下官有一事十分好奇,到底大人因何困在衙内,又能因何事出去?”
成守义说道:“我怎么听着你话里有所指责呢?”
“这件事事关朝廷根基大业,大人若出门看看或许能更快破案,可饶是到了火烧眉毛时,大人仍执拗不离,这让下官十分费解,也无法理解。”李非白说道,“既入仕途,就应为百姓着想,而自己的私人恩怨便要放在一旁。”
“倒是义正辞严,但是——我不听。”成守义说道,“就是不出门,忙你的去。”
“……”这就有些无赖了。李非白也无法架他出去,便出门去墓地了。
一直在门外的杨厚忠与他打了个照面,笑道:“不要跟老顽固一般见识。”
李非白说道:“我并没有,只是不能理解罢了。”
“我也不能。”杨厚忠说完进了里面,而李非白也走了。他说道,“我越看他越觉得他像十年前的你,满身的刺,扎自己还扎别人。”
“我哪有他那样刺头。”成守义问道,“辛夷堂怎么样了?”
杨厚忠说道:“不必让衙内的人去撑场子了,我到门口一瞧,那队伍都排到我们这来了,热闹得很。”
成守义意外道:“他们花钱找人了?”
“我看那位姜姑娘和宝渡小公子都穷得叮当响,哪有钱雇人。”杨厚忠说道,“我去看了,有位公子十分眼熟,但我一时又想不起来。”
“你好好想,想不出来别走了。”
“诶,这还强行留人了。”杨厚忠立刻说道,“我想起来了,像是秦九公子。”
成守义微觉吃惊:“他来凑什么热闹?”
“一个无权无势的富贵哥儿四处找乐子。”杨厚忠说道,“我会盯着他,帮你看好你的辛夷侄女。”
“嗯。”成守义皱眉说道,“京师鱼龙混杂,还是少让她蹚浑水。”
杨厚忠叹道:“从她接手辛夷堂开始,这浑水就已经蹚了。你查林三哥的事毫无头绪,唯有放出诱饵才能得到一丝线索,那诱饵就是辛夷。她知,你也知,此事既开始了,那就不要停下来,且看变化吧。”
成守义看他一眼:“旁观者真的这般清醒的么?”
杨厚忠笑道:“好歹与你们相识十余年,又怎不知你想法。”
成守义再不语,面色已然凝重起来。他需要诱饵,但诱饵若受伤或者遭了意外,他也没颜面再见三哥了。
但愿三哥在天之灵能保佑他们尽快找到凶手,不然他和辛夷都终生难安。
李非白去墓地时路过辛夷堂,发现铺子外头排了队伍,里面也是人山人海,看着十分热闹。
昨日门可罗雀,今日却门庭若市。
难道是宝渡那个小滑头雇人来了?不对,以他抠抠搜搜的性子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他身负重任,没有多留,将要过去时,看见门口站了一位衣着光鲜的富贵公子。
他手执折扇,目光悠长地朝他这边看着。
不,应当说他是看着自己。
李非白也看向他,四目对上,那目光却丝毫不躲闭,大有与他看穿天地的架势。
宝渡正扫了一堆药沫子出来,药材多根茎,又是自然晾晒,用到底部总有些底渣。他掸着药柜瞧见对面的人,兴奋地招手道:“少爷——”
刚看完一个病人的姜辛夷闻声放笔,她说道:“午歇了裴公子,一个时辰后再开门。”
裴时环还没说什么,就见她拍拍袖子出门往对面跑。
宝渡眼见下金蛋的母鸡跑了,心里那个着急呀,掌柜的你不能被男色耽误赚钱啊,男人是比满兜的钱更养眼吗!
正欲要走的李非白见她过来,说道:“那些病人还在那里等你。”
“他们还会回来的,那裴时环神神秘秘的不知想做什么,晾着他吧。”
李非白看看对面男子,那应当就是裴时环了。他见她袖上满是药尘,抬手替她拍去,说道:“我夜查葡萄一事稍有线索,现在要去一处墓园看看,可要去?”
“去。”
“那路上我说与你听。”
“好。”姜辛夷又说道,“已是午时,可吃了?”
“没有。”
“那再买两个饼子。”
两人十分自然地说着话,那种毫无疏离感的感觉让裴时环看得出神。
一瞬竟有些嫉妒。
管家来问下人如何安排时,裴时环看看头上那毒辣烈日,说道:“就晒着吧,若是得了暑气,就直接抬进医馆里,正好给姜姑娘练手。”
“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