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入夜,但小镇家家户户都有病人,咳嗽声此起彼伏,夜晚反倒是异样地热闹起来了。
衙门里陆续有人来领药,但姜辛夷粗略算了会,来领药的人并不多。
她托了衙役打听,这会衙役来回话了,说道:“是那黄天师搞的鬼,说若喝了这药他的药就无效果了,人若得病唯有等死。他这一吓唬,就没什么人敢来拿药。我瞧着来拿药的人多是买不起他符水的穷苦百姓,当真是死马当活马医那种,才愿意喝姑娘开的药。”
姜辛夷微微点头,说道:“那黄天师是什么来头?”
衙役说道:“原本是我们这的一个道士,这怪病开始的时候,在他那求符水的人虽说不能完全治愈,但能保住一条命,后来别人都叫他天师,纷纷去求药,他的药价也眼见的涨,一般人家都吃不起。”
“如今那符水效果如何?”
“姑娘瞧瞧镇上死的人那么多,肯定没有多大用处了啊,可这儿的百姓都疯魔了,都还相信他。”衙役稍稍迟疑又说道,“那黄天师为人狡诈阴毒,姑娘还是不要离开衙门得好。”
姜辛夷明白了,如果离开这儿,很可能会被黄天师给绑了去。
恶人最忌讳的就是断他财路的人。
屋内传来阵阵咳嗽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姜辛夷说道:“谢了,你也小心。”
衙役微觉意外,这姑娘看着冷面冷心的,却还会叮嘱他。
待衙役走了,姜辛夷在脸上系上长布,这才推门进去。
李非白坐在桌前看着手中册子,止不住轻咳,他看得专注,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他的下巴,冷得透骨。他蓦地抬头,对上姜辛夷那双冷漠双眸。
“张嘴,看舌头。”
李非白张嘴伸舌,她的手又附在他的眼皮上,凑近了瞧他的眼睛。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我也染病了?”
“嗯。”姜辛夷说道,“我去给你熬药。”
她转身就去熬药,过了半个时辰后回来,手里已经多了一碗药。她瞧着李非白一口喝尽,轻轻冷笑说道:“我若是下毒,你现在已经死了。”
“你不是那种人。”李非白淡声答着,又给自己系上长布遮挡口鼻,“你离我远一些吧,免得将你也传染了。”
姜辛夷也没答话,问道:“你在看什么?”
李非白知道她如自己一样,都不爱说客套话,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像定好了,没有多余的动作。
所以他如果不答,对方是不会走的。
他说道:“你施药的时候我又去了一趟山庄,从那里搜出了县令的账本,这里头都是他这些年收受贿赂的记录。他在任三年,陆续收了不少重礼,但是前两年收的钱并不多,山庄堆积的金银几乎全是这一月来收的。”
姜辛夷已经坐了下来看账本,厚厚一本,却几乎都是这个月才记录的。她又觉困惑,问道:“为何一个小镇子的富商会这么多?他们贿赂的数额并不小,是做什么生意么?”
“我打听过,聚宝镇多矿,不单单是黑矿,还有银矿、金矿,是这一带最富裕的小镇。说是镇子,实则比州里还要富有。”
“哦。”
李非白继续说道:“我见过许多贪官的账本,这些贿赂倒是不算多,但后面一个月不对劲,次数多,又不写贿赂人。为何那人要给那么多钱一个县令?这县令又为何要那样死死防住百姓离开?”
“你的意思是……”
“聚宝镇的富商能逃的都逃了,从账本看来,他们离开时给县令塞了不少钱,换了一张通行证。但后面他依旧有许多钱财入账,并且没有登记那人姓名,如今镇子上谁还有这样多的财富?又为何这样贿赂他?”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了,姜辛夷说道:“黄天师。”
“嗯,我怀疑他和黄天师是一伙的,两人里应外合,赚百姓的钱。”
姜辛夷轻轻抽了一口冷气,冷声:“那他们真的该死。”
李非白咳嗽着,说道:“我去捉了黄天师来审个清楚。”
他刚站起来就累得坐下了,一阵头晕目眩,竟提不起一点力气来。他再看姜辛夷,只觉对方幻化出两道三道的影子来,看都看不清楚。
姜辛夷说道:“这药起效时间赶不上发病的速度,很快你就会寒战发烧了,一会呼吸也会急促,等药生效了会慢慢好起来。一个时辰后我再给你端第二碗药,在此之前你哪里都不要去。”
“黄天师的事……”
“以你此刻的力气,就算是蝼蚁你也踩不死,安心养病吧。”
李非白自知此时不该逞强,他又问道:“你呢?”
姜辛夷合上账本说道:“守着你。”
虽然知道她只是为了他快点好起来去捉黄天师,但病弱中的人心思总会更敏感一些。
他躺在床上睡过去时,看着她模糊的侧脸,像一朵白色雪莲,清冷孤傲。
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杀人的。
李非白的咳嗽声已经渐渐平息了,姜辛夷起身给他探了几次额头,所幸药服用得及时,他没有出现高热,她擦拭掉他额上的冷汗,又摸他手心,有些热,这不是要高热的迹象。她坐回桌前,又看了他一会,一日劳累奔波,她也困意来袭,便伏桌而眠。
衙门四下静悄悄,仿佛连蛰伏的虫子都入睡了。
城外的夜晚也寂静无比,没有行人。
姜辛夷匆匆走在路上,摔倒了几次,但她脚步急切,很快就站起来继续往城门那走。
听说……听说城门口吊死了一个男子。
那人身形削瘦颀长,明明是个中年男子,可却是满头白发。
不知是被谁吊死的,只知道他满身血迹,连骨头都被打断了好几处。
应当是得罪了仇家吧,否则怎会死得那样惨。
一路打听过来的姜辛夷听着路人说的这些话,心在发抖。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城门的,夜色朦胧,月光如银,照得悬挂在城门上的那个白发男子发如银丝,散乱地混着血凌乱地垂在他消瘦的面颊上。
那是一张已经被毒打得五官破碎的脸。
那是一副四肢被捆绑得变形的身体。
姜辛夷怔然抬头看着那死状凄惨的人,她的人生仿佛也跟着死了,没有意义了。
“师父……”
她往前走了一步,全身再没有了力气,昏死城门口。
师父——
是谁杀了你——
“走水了!快救火,走水了!”
门外的惊呼声惊醒了昏睡中的姜辛夷,她蓦地抬头,额前满是冷汗。她往外看去,只见外面火光冲天,浓烟弥漫,她起身开门,门却被人从外头锁上了,脚下不断有烟冲入。
她冷笑一声,这是谁要杀人灭口啊。
姜辛夷跑回床边,想晃醒李非白。
但李非白正是抗衡疾病最盛之际,体内正邪斗得难分胜负,宿主也是沉睡不醒。她实在是挪不动他,便去抓了凳子朝窗户砸去。
但窗户也是纹丝不动,反倒是传来撞击木头的回响声。
她顿了顿,那帮贼人竟用木头封死了窗户!
说没有内贼谁信,这大半夜的用木头封窗,看守的衙役难道听不见?
可她怎会也没听见?
姜辛夷心觉不妙,伸手探自己的额头,手冰凉,额头却滚烫。
这瘟疫未免太过厉害。
浓烟渐渐蹿入里面,姜辛夷已经觉得呼吸困难起来。她强忍不适扑到李非白身旁,取了他的利剑走到门前,用尽全身力气砍门。
宝剑锋利无比,剑劈得又精准,竟直接将门锁砍断了。
她冲了出来以为能走,可那守在院中的人见有人出来,跳了过来就要举剑击杀。
县令惊呼:“别杀她,她可是大理寺的人,她得是被火烧死的,上峰问责便与本官无关了!”
那人很快就收了刀,伸手要把她推进去。可没想到这女人竟快速举剑劈来,那剑又无比锐利,刹那间削断了他的三只手指。
鲜血四溅,落在女人冷静诡异的脸庞上。
男人吃痛捂住手指往后退,姜辛夷蓦地看向一旁的县令。
赤红的火光大片大片落在她美丽的面庞上,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意,县令惊恐地逃走,女人却提剑过来。
“救命啊!”
县令一头扎入廊道中,姜辛夷也停了下来,那里站了一个男人,身在暗影中,看不清那人面庞。
县令如见天神,呼声:“天师救命。”
“真是废物,连个女人也怕。”黄天师一脚踢开脚下肥硕如虫的县令,手中已现出一柄短刀。
他提步要过去时,县令又抱住他的大腿阻拦说道:“黄天师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义!”
“杀区区一个还未上任的官员,也值得你这般心惊胆战。”
“杀那些百姓尚能掩人耳目,但杀朝廷命官可是会被彻查的,到时候带着多少钱躲哪都没用!”县令只为求财,可不想搭上小命,“你若杀了他们我立刻把人都撤走,让你吃不着这最后一口瘟疫财!”
黄天师低头冷盯着他,最后还是把刀放下了,冷声:“废物。”
县令见他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唤了衙役前来,指着姜辛夷说道:“快把她推进去。”
可衙役却没有动,县令呵斥道:“快把她推进去啊!”
“推进去做什么?烧死她吗?”衙役恼怒道,“她一心救我们,你却要杀了她。”
县令没想到他们竟反抗自己,嚷道:“本官没少分你们钱,她要是跑了我们都活不成。”
衙役取了腰间钱袋扔在他脚下,怒道:“这脏钱我不要了,当初被你这狗官蛊惑,说什么将小镇出口堵住是为了附近镇民的安危,不让怪病扩散,可你做了什么!跟黄天师勾结贩卖高价药,赚黑心钱。”
他说着还要拿刀去取他狗命,被旁边的衙役拦住了。
“他到底是县官我们斗不过的。”
“冷静一些吧,我们只是做衙役的。”
那人被旁人推着退出小院,余下的人便将姜辛夷送回屋里,低声求道:“真的抱歉姜姑娘,我们也没有办法。火我们已经灭了,断不会让他害你,委屈你现在这住着。”
姜辛夷此时已经是热上额头,四肢寒战冰冷,提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弱声说道:“劳烦熬两碗药过来……”
衙役应了声,便将她锁回屋内,就要去熬药却被县令拦住,还被喝声:“她死了更好,谁再敢靠近这间屋子,谁就别干了!”
一时无人敢反抗,这半月他们的处境也很不易,再丢了饭碗,只会更加艰难。
没有人愿意为了陌生人而丢了自己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