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等,见没人追来,蔺知这才大胆地回到他的鼠窝,隐藏在一片荒凉废墟中的狭小斗室。木门早就破了,用一块烂布遮住大半。角落边满是鼠类的排泄物。
夜市多么热闹,这儿就有多冷清。
“小爷这仙家洞府,你要是能嗅得着,算你鼻子比狗灵……”蔺知胜利般地欣慰,躺靠在干稻草铺就的黑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子清爽。
他口干舌燥,伸手才发现水壶空了。偏偏累极,没力气动弹,去不了院子里打水,那就渴着吧渴着渴着就睡着了。
朦朦胧胧里,鼾声渐起,一个人悄悄走了进来:“一介国士,竟然住在这种地方。白鹿不能用人呐。”
脚步来回动弹,故意为难地板,听声音就是个惹人嫌的家伙。
“少在那里冷嘲热讽。我这里没茶给你喝,不想被狗咬就立刻滚蛋。”蔺知从草席上坐起来,把脚一翘,变了个方向自顾睡去。
到了后半夜,他睡醒爬起来,吃惊不小:“你怎么还没走?”越想越害怕,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上下,完好无缺这才心安。
“看不出来你这么穷,家里的书倒是不少。你都上哪儿偷来的?”
“放屁,哪能叫偷,都是我一卷卷亲手抄录回来的。”
发现凤麒蛟在打他书柜的主意,光瞧不成还要手贱,蔺知连忙光着脚上去阻止,一副拼命的样子。
凤麒蛟躲开一步,指着墙壁上那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锦盒:“这里头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去卖掉?至少能让你体面些,蔺知,你的才华不该拿来抄书。”
“无耻,我蔺知岂会用你这奸人的钱。你这不义之财,我明天就送到炎汉天子府,让所有白鹿百姓看看你的丑恶嘴脸。”
“那你大概不能活着出来,要被当成偷东西的贼活活打死。”凤麒蛟幽幽提醒,这可是二公子府上的东西。
“少在那边骗人,炎汉天子府我比你熟。”
“你以为你是谁啊,小子,脚下看仔细点吧。”凤麒蛟不悦说道,“你明天就来神鹿山庄,我给你……”
“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你说什么?”凤麒蛟露出愠怒,“我心意难得,你可不要反咬一口。”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蔺知从他手中抢回,特意强调,这是他的书,谁来都能看,唯独不借给你。
他仔细地把书架上被搞乱的顺序整理好,就要撵凤麒蛟出门。但对方的力量实在太大,他就像是一只想让大象让路的黑蚂蚁,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看不出来,你……这人分量还挺沉的。”尝试无果,灰溜溜地回去睡觉。
凤麒蛟朝向他,眼神中捉摸不透:“你要多少,开个价。”
“你要买我蔺知的良心?”草席上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你买得起吗?”
“你笑起来的样子,真让人觉得恶心。沽名钓誉,有意思?今天我还是个商人,我出的价钱比所有白鹿人加起来都高,可明天,我就不一定是了。”
草席上沉默了会儿,笑声止住,烂泥似的平躺下去。掰着脚趾头数着,一个气种,二个气种,三个气种……只有十个气种啊,只值十个气种啊。
凤麒蛟只当他应许没,背过身去:“刘善和刘玥关系匪浅,绝不是你之前提的‘形同陌路’四字。你是四公子的义随,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呵……他死了,他都死了,作了他人碗里的肉羹!你还想干什么?”
“我想还他一个公道。”
蔺知额头青筋暴跳,嘴巴抖动,指着他:“你掉下去了,连一个死人都不放过?哈……你要用四公子来换你的名声,然后你成为白鹿之王?”
“蔺知,你太敏感了。商人也有甘心亏钱的时候。”
“我知道,除非他是在为了博取更大的利益。用这种眼神瞪我,你想杀了我?哈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吗?”
“凤麒蛟,你太急躁了。我发现你的弱点了。”
“那你就再开心一点吧,趁天还没亮。”凤麒蛟低着头从屋子里出来,如一场溃败,但又好笑。
他现在反倒更好奇一个问题——蔺知的动机是什么。
如他所说,四公子都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还要替旧主坚守秘密?是什么样见不得人的内情?
“果然这刘玥,是要为刘善复仇。”
唯有用最大的忍耐驱散袖底的气剑,
还有心底的火焰。
里头那股腐烂肮脏的古怪气味,刺激得鼻腔直想打喷嚏,他几乎也要将那家伙戳出七八个洞。
外面的空气清爽,他赶紧多吸了几口。
火气太大,伤身伤心。
这时候天亮了许多,原本隐藏在暗处的房屋,瓦片,墙壁都露出大半。他并不打算对蔺知严刑逼供,虽然他自信对方承受不住他的残忍法子。
蔺知看起来马虎邋遢,心思却是十分机敏。
从这片老鼠窟离开,凤麒蛟走得很慢,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带给他一种亲切,温馨的问候。自从回到白鹿城,他就常常有这种感觉,似是旧地重游,故人音容。
此时更为强烈,最为澎湃。
凤麒蛟曾经来过这里。
并不稀奇,他还未选中蔺知前,那小子就缩在这里。从炎汉天子府被赶出来后他又搬了回来。也许凤麒蛟是来看望他的义随,或者与狐朋狗友醉酒而归,无意间路过。
这一带住的都是老鼠人,白鹿城最无足轻重的一部分。
“从这里过去,好强烈的气息感应,难道说白鹿王灵,就藏在此处?”凤麒蛟站住。
在一个路口,再次陷入了感应里,回旅舍往左,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偏移向右,
那是一条寻常小街,光从人流来看,颇为阴暗。街口种着一颗樟树,每一片叶子上都挂着闪烁的丝带,像是一株精心雕琢的黄金。走近些看,才发现是饱满的阳光。
树下围拢着几个鲜艳红裙,在说说笑笑,手里摇着小扇,又像是在等什么人。那种感觉,像是什么有钱人家的有情趣的姑娘,来此似乎她们的情郎。
碰上他的眼光,姑娘们并没有表现出娇羞,反而是一种大胆的挑逗。
隔着几十步远,凤麒蛟仍能闻到她们玉颈后的花香味,他没再靠近,只遥遥笑了一下。
白玉巷。
看到这个牌子,与这个街并不相称。
也许里头有些让四公子着迷的风景。他想了想,今天不是时候,于是很坚定地转身离开。树下的女人瞧见了,失望了,似乎在嘀咕,胆小鬼。
离白鹿炎汉天子给下的期限,眨眼便过去一日。
刘锐在家里急得两眼发烫,上蹿下跳,每隔半个时辰就得问一句:“凤庄主回来了没?凤庄主,人到哪里去了?凤庄主,你可一定要证明我的清白啊……”
下人们端水送湿毛巾,忙得团团转。
……
一个上午的时间,凤麒蛟接连拜访了七八户白鹿家的大臣。当日赏荷盛宴他们也乐在其中,与三公子相谈甚欢。眼下出了事,一个个都大门紧闭,老实安分极了。
结果也在预料之中,没有关于十公子的情报,各家的说辞雷同得惊人,不知道是谁抄了谁。凤麒蛟简单问了几句,便不再浪费时间。
假若情况真如他们所说,那般太平祥和的一天,连一滴多余的雨都不该下。
倒是不少人趁机向他打听神鹿的成长状况。并不是他们的鹿,而是亲戚朋友邻居,路上遇见的种种传闻……星海的鹿在江湖吃得好,长得壮……
“几位大可放心,鹿就在山庄,有培养师时刻照料。那鹿珍出产,也是指日可待。”凤麒蛟亦还之礼貌的答复,故意提前中止了话题。
主人家的殷勤:“凤庄主,凤庄主,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不麻烦了,忙完三公子的差事,我还得回庄喂鹿去。”
从这成片气派宅院区出来,凤麒蛟回炎汉天子府,直接去找八公子和九公子。他们俩恰好在一处,骑着下人的脖子互相斗鸡,正到了白热化一声喊得比一声激烈。
“冲啊,啄他!”
“小九,这次我赢定了。你乖乖投降吧!”
“嘿嘿,不到最后,不一定呢。冲!”
看到凤麒蛟,两人见了恶鬼一样啊叫一声,白净小脸骤然煞白。一时没稳住从脖子上摔了下去,吃了好几口泥。
八公子嘴巴撞到出了血,下人们急忙上前将他扶起,反被一声呵斥住,全都战战栗栗地跪下。
“八哥,我娘叫我,我走了啊!”九公子爬起来,不打招呼就要开溜。
凤麒蛟笑着上前,侧身一拦:“公子知道凤某为何而来?这可稀奇了。”
九公子边说边退:“哈哈……凤庄主,父亲说了,不让我们买你的鹿……你找别人去吧,我……三哥,二哥,他们钱多。”
八公子擦掉血,补充道:“我们也买不起,真……买不起呢。你那鹿,也太贵了。”
“两位公子若是喜欢,来日那鹿王生了小鹿,我送两位公子一头便是。”
“当真?”
“下臣不敢哄骗公子。”
两个公子多少还是少年心性,都雀跃起来,“那我们不是发财了?还斗什么鸡啊,直接斗鹿多好玩?”
“哈哈,亏你想得出来,那咱们就说好了。还是老规矩,三盘两胜。”
趁他们高兴,凤麒蛟话锋一变,幽幽笑道:“不过作为交换,你们要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好啊,你果然有后手。小九,咱们不上这个当。”八公子硬气说完,却扯不动九公子,讶然道,“你怎么不走?”
九公子委屈地说:“我……我想要那小鹿。凤庄主,你能不能换个问题,除了那件事,其他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你疯啦。”八公子无奈,抬头道,“你忘了父亲说的,这通甲人心里装这个算盘,怎么会舍得吃亏?”
“八公子这话说的有道理。通甲人恩怨分明。”
“行,你问吧,但我们不能开口,只能点头和摇头。”八公子做了让步,那糖果的诱惑太大了,不是他这个年纪可以抵挡。
凤麒蛟被逗笑了,却拿这两个少年没脾气,想了几个问题诸如:
“那天你们在场,十公子就坐在你们身边?”
“那阵黑风来时,十公子在什么地方?”
“宴会上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十公子失踪之后,现场有没有别人跟着离开?”
等等一些细节处的问题。
同时提问,两人答案却是大相径庭,一个点头,另一个摇头。驴唇不对马嘴,互相争执,激烈地交锋起来,谁都说对方是在骗人。
他们就像是早有提防,对那天发生的事支支吾吾,问了半天一点价值都没有。真假模糊,不知谁对谁错。
九公子打量着:“庄主,我们……过关了吗?”
凤麒蛟叹了口气:“在我之前,是有什么人来找过你们吗?”
这一次两人极有默契地齐齐点头,又飞快地否认,脸都先红了。
“真拿你们没法子。”凤麒蛟用力揉了揉他们的头发,像是兄长一般叮咛,“这次算了。小孩子,要说实话哦。”
两个少年公子被感动到,歉然拱手:“我们很想帮凤庄主,但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低头飞快逃走。
凤麒蛟上前两步,远远叫道:“两位,十公子若是真回不来,你们做哥哥的能心安?别忘了,谁和你们从小一起玩到大,谁和你们同一个先生,谁和你们同一个家……”
少年的影子齐齐站住,他们陷入了挣扎,互相看了彼此一眼,说,还是不说?说了,又有何用?
希望,缓缓转身,融化在那对陌生的瞳孔里,那嗓音却是意外熟悉打动:“你们的命运,在你们的手里。”
曾经什么时候,有个狼狈的不起眼的人对他们说过同样的话,
而那人已经死了。
少年握紧了身旁人的手,咬着牙道:“那天,我们三个吃饱了,跑出来一起在池塘边玩。十弟看见水里面鱼又肥又胖,要下去捉鱼,我们怕三哥生气没敢答应,就跑到另一边去了。”
“回来的时候,看见有个人在偷偷教十弟说话,那人,是求贤馆的门客……”
“求贤馆的门客那么多,你们确定?”
凤麒蛟想着,按理,这是刘锐的主场,不该有隔壁的人。
“我们在二哥府上见过那人。”
另一个道:“他好像也记得我们,当时看见我们过来,就不说话也不打招呼走了。我们过去问十弟,十弟神神秘秘,只说那人好玩儿要拜他做师父。”
凤麒蛟追问道:“他长什么样,是男是女,是高是胖?十公子失踪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两个少年惊慌失措,
恰巧有巡逻的侍卫经过,他们趁机跑了过去。
“其他的我真的一概不知。”
“凤麒蛟,大男人说话算数,记得我们的小鹿!”
这一次无论凤麒蛟如何呼唤,少年都紧紧捂住了耳朵,跑得飞快。那架势,活活被饿狼追赶的羔小杨。
“这两个家伙。”
凤麒蛟无奈了声,他打算回去问问刘锐,那可恶的劫匪就在他尊贵的客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