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
自从得了星海宝物,炎汉天子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看见什么人,就会下意识地重复一句。
“你看见了,镜子普普通通的……”
他终日看镜擦镜,其他什么都不干,美女白骨全都抛掉,有时入迷一看就是两三个时辰。这个架势只有在他娶新夫人的时候,下人们才侥幸见到过,一个个都是敢害怕不敢抬头。
这期间不论什么人求见,即便是路恩走到跟前,炎汉天子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喃喃自语,那是一个人的青春,所有美好的记忆,都能在这镜子里看到……
“想当年,与兄长放马南山,何等潇洒,说将来要一同执掌白鹿,一统天下,哈哈哈,快哉……”
“想当年,与吾大头儿鞭指江潮,哈哈哈,看大流横出,英雄断头,一个个全都是鸡犬落汤……”
“想当年,大敌兵临,城破只在朝夕,人人都吵着开门投降……若非吾当机立断,拔剑杀贼,焉能有今日,今日……”
当年,也不过就是昨日……
再多个昨日,也不过是一个个相似的梦境……
无数个当年之后,炎汉天子忽然站起身来,脸上一片赤红,大喝道:“来人啊,来人啊!”
待到侍卫们如临大敌地冲进来,听炎汉天子怒斥道:“立刻把这妖镜砸碎,一块都不要留下!现在就砸,你们倒是砸啊!”
这可是炎汉天子心尖上的东西,哪个敢动就是醉昏了头。事后算账,也不是第一回发生。
“炎汉天子,您……”就在侍卫们犹豫不决,“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炎汉天子眼睛一下暗了,变成一个泄气的圆球,俯身抱住地上那面镜子,语气里竟带了点哭腔:“兄长,大头儿……”
转身伏在榻上,长久都没爬起来。
就当众人以为他悲痛欲绝,那哭声止了,变成一种强烈的嫉恨:“命,命……为何不多给我一些,再给我一些……”
一对赤红的眸子腾得闪烁起来。
侍从从未见他这般模样,赤裸裸的杀气,全都面如土色。
“刚才,是谁要打碎本炎汉天子的宝镜?”炎汉天子阴沉着起身,所过之处人人连退,目光就是一剑。先刺倒一个,再刺下一个,剩下的全被撵出大门去。
一个人影刚巧进门,众人找到了救命稻草,赶忙道:“凤大师,您可算是来了。炎汉天子,炎汉天子他发……发怒了!”
“天威雷鸣,并不奇怪。”凤麒蛟伸手说道,“你们退下,这里交给我就是。”
侍从们略一犹豫,退至门后。
“炎汉天子,是下臣来了。”凤麒蛟一人进屋,高笑说道。
炎汉天子仍未清醒,用一种极为陌生和敌意的眼神,嘴里嚷着:“就是你要打碎本炎汉天子的宝镜?来人呐!”
凤麒蛟用更高的声音打断他:“炎汉天子,你看得太深了。这镜子不该这样看,得放得远些。”
这嗓音仿佛有一种魔力。
“你,大胆……”炎汉天子听得入迷,气势先弱了,身子跟着都轻飘许多。再一晃神缓缓醒转,手中镜子已经被夺走。
前边的人影渐渐清晰,却是凤麒蛟一手将镜子扣在了房梁上,反面朝上。
“我……失态了,让庄主见笑。”炎汉天子擦掉额头冷汗,呼着气坐回到软椅上。对于刚才做过的事,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凤麒蛟不露笑声:“炎汉天子,这古镜跟随一位星海仙子,照的不是人的貌而是心,心的美丑。”
“果然是照心之镜。”
“您方才看见什么了?”
“我……本炎汉天子看见,我父亲……”
“老炎汉天子?”
炎汉天子陷入了回忆之中:“是他临终前一刻,躺在床上,用力挽住我的手说,日后若是你兄长残暴无道,你也不必顾念什么兄弟之情……我难以答应,但迫于父命,不得已还是点头……我们都是白鹿王的血脉呀……”
连连的摇头,此时的白鹿炎汉天子露出了少见的脆弱一面,他还想着那镜子,起身,手朝着房梁伸去。
凤麒蛟上前阻止了他:“炎汉天子的苦衷,下臣相信,后人自会给您一个公断。”
“真的吗?”
炎汉天子稍稍镇定,近乎恳求,
凤麒蛟再次肯定:“一定。”
出乎他意料,炎汉天子欣慰之下,毫无预兆,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隔着两层皮肤,同样流动的血缘如有感应,原主的记忆腾得跳了一下。
距离上一次这样亲密的动作,不知多少个年头流去了。
炎汉天子脸上恢复神气,大声说道:“凤庄主当是白鹿忠臣。哈哈哈……”目光再次落到镜子上,却也不敢轻易拿下。每每回头看一眼,就觉得无比安宁。
二人在书房中相谈甚欢,整整大半个时辰,常常有笑声传出。
守在外头的侍卫皆是暗暗吃惊,这凤庄主一来,炎汉天子便不再乱杀人,也不折腾了,神鹿庄主的本领果然高明莫测。
入城一路上碰见的事儿,上到守城的卒,下到赶车的牛,凤麒蛟说得惟妙惟肖。
炎汉天子笑了一下:“这才短短一两个月,比起庄主的名声,倒是我白鹿城门太矮小了。”
“那都是借了炎汉天子您的威望。”
“庄主谦虚。”
“来书房的路上,下臣还看见一个怪人,头顶着烈日暴晒,却是长跪不起,凭着一股劲硬生生撑着……听下人们说,他已经跪整整一个月,这般坚持倒是少见。”凤麒蛟轻描淡写地说着。
“你是说蔺知那小子,他竟然还没死?”炎汉天子早就忘掉了他,此时有些好奇,一招手,“来人,去把那蔺知叫进来。”
院子里。
脏兮兮,臭烘烘的破烂粗衣晃动着,像是一个被抽取根基的木塔:“我……要……见……”
两眼不能视物,耳朵几乎也聋了,剩下所有感觉丧失……
根本意识不到有人接近,身体还在,意识下线……
咕咕咕咕咚……被拖到阴凉处灌了半天井水,勉强清醒过来,眼睛是两个煮熟的生鸡蛋。
“什么,炎汉天子……大人肯见我了?”蔺知得了口气,立刻挣扎起来,“我去,我现在就去!”
“就你这个乞丐样子,也配见炎汉天子?”
“你们懂什么,这身破衣是我的护身甲,都让开。”
他兴冲冲地奔进书房,旁若无人大叫,“大人,那凤麒蛟蛊惑人心,罪大恶极,千万不要纵容了此人。”
“但凡是鼓吹要去神鹿山庄买鹿的人,都该下大牢!”
“若是大人信得过,属下愿意效犬马之劳,将那骗子的把戏全部拆穿。”
“蔺知,你想了整整一个月,这回还是要劝我吗?”炎汉天子余光扫去,凤麒蛟一旁默立,眼也没抬过。
蔺知喊得太用力,此时胸口喘不上气来,他强忍住道:“不论多少次,哪怕再来一个月,属下同样是这一番话。对炎汉天子,对白鹿城的一片赤心,不论多久都不会改变。天地可鉴。”
“好,难为你了,那你就再去外头跪上一个月吧。也让天魔叛逆瞧瞧,我白鹿城忠义风骨尚在。”
“属下遵……炎汉天子?!”蔺知腿软在地,一脸绝望,万没想到炎汉天子叫他进来,只是想确认他的生死而已。
他这时才注意到房中还有一人,却不认识,本想求求那人帮自己说话。
听炎汉天子的呼唤,显得极为亲切,带着“庄主”二字……
蔺知不由大吃一惊,叫道:“难道你……就是那凤麒蛟!”
顿时面色通红,知道中了设计,手也不拜了:“你要杀我,就给我一个痛快,吾乃国士,可杀不可辱。”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炎汉天子,不会杀你。”
“凤庄主,这碍眼的小子就交由你处置。要打要罚,都遵你的愿,且不可再让他出现在炎汉天子府。”
“炎汉天子!”比蔺知求情更快,凤麒蛟先谢过。
穿过花园的时候,凤麒蛟瞧着群芳芬芳,不由驻足多看了几眼。
良久,折下一枝来:“这些花都是新栽的吧,以前都没见过。是我当时太匆忙?”
蔺知双手被捆,嘀咕着道:“就会装模作样,总共都没来过两回。是新栽的,不过三年功夫。”
“怪不得。”凤麒蛟笑声,转身将手里那枝花插在蔺知头上。
蔺知暴怒起来:“你在做什么?快拔了去!”
“这花养了些灵气,你戴着对身体痊愈有好处,小心急火攻心暴死。”
凤麒蛟随口说完,迎面遇上一个鲜艳绿影,
却是刘轩提着木剑大步赶来,举手叫道:“凤庄主,听说你撞开城门早就进来了,果然在此,哈哈哈,咱们又见面了。”
态度温和,与当日在山庄中大为不同。
凤麒蛟受宠若惊,寒暄了几句。
刘轩握住他的手,掩口低语道:“庄主,借一步说话。”
“自然。”
凤麒蛟让侍卫将蔺知看好,与刘轩来到假山背后,荫凉遮住他们影子。
还未开口,就见刘轩神秘兮兮地递过来一个小锦盒,半开一条缝,露出晶莹玉气。使人一眼可知,这里头藏着件不可多得的灵物。
凤麒蛟不动声色:“二公子,这一万万气种,却是何意?”
“听说庄主将再赴星海,请为我留意良种。”
凤麒蛟低头瞧了眼,刘轩依旧将锦盒塞进他的袖子:“二公子也要买鹿?可炎汉天子……”
“天知地知,庄主知我心。”
“那下臣,就谢过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