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箭齐发,本都刻意避开了鹿的要害,但禁不住巨鹿的突然转身,
它朝着对面那虚无烟云,整整几十丈的沟壑,毫无任何落脚,
决然地飞跃而出,
在空中划出了一个闪烁的长线,
就因为它的这一跳,所有在后方瞧着盯着的人,觉得自己好像就在鹿背上,一口都不敢呼吸,
所有箭都雨点般打在巨鹿后脚跟,一支支折断在山崖,没有任何人在意。
直到那两只鹿角先着地,稳稳地一腾身,便在对岸站稳,
一切才恢复了颜色。
从烟雾中伸出一只手,按在鹿头上,一股长气好似千斤之力。
只听那人柔柔笑道:“今天庄子里有贵客驾到,都叫你别出去玩,你怎么还不肯听话?”
手的主人恍然往这边看了眼,才发现呆然的众人,两步遥遥一拜:“下臣凤麒蛟,拜见白鹿炎汉天子。”
这时,才有人说出憋在喉咙里的那句:“真,跳过去了啊……”
“好你个神鹿庄主。”刘轩气恼,上前先被刘锐拦住。
夜色降临群山。
一团盛大的篝火烟花,燃烧了大半个天空。
从这里已看不见高大的白鹿城。
神鹿庄主的晚宴,如期开始。
从白鹿城而来的贵客们陆续入座,如同在炎汉天子府,说起白日那惊人的一跃,还是面有惊奇之色。
“你说,那鹿怎么就能跳这么远呢?”
“那不是一般的鹿啊。”
比起那鹿的风采,眼前的好酒好菜索然无味。
即便是舞女们轻灵的歌声,此时听来都如同母猪叫唤,呕哑嘲哳难为听。
不少人都露出了惋惜的神情,举杯向炎汉天子庆贺,这一次果然是开了眼界。暗暗嘀咕着,这鹿到底是吃什么饲料长大?满心怀疑,这养鹿的是个怪物。
凤麒蛟虽是主人,此时也坐在下首,
对面就是刘轩和刘锐,在往外则是七公子,八公子……
而几乎挨着大门的最边缘处,则是一个略显单薄的身躯,他与别人不同,似乎是腿脚不便,全程都由人背来。
对这山中的风光,无论是云是数,眼底也没什么兴趣,若是没人搭理,便一个人静静地端坐。旁人的说笑,全没听见,仍是笔直。
“六公子,来,属下敬您一杯。”
听见,单薄身影这才露出勉强微笑,随意小酌了半口。
凤麒蛟有意无意地朝那个角落看去。
彼时的少年,虽经磨难,却也成熟了许多,嘴角多了淡淡的青渣。两人的目光偶尔间撞到一处,单薄身躯露出些意外,凤麒蛟一笑带过。
宴会进行到此时,宾客们也都吃饱喝足,纷纷放下筷子。
有宾客打趣说道:“凤庄主,听下人说你昨儿忙活了一夜,那头老鹿就是你为炎汉天子和诸公子准备的开胃菜?”
“大胆凤麒蛟,你这是要给天子一个下马威?”
凤麒蛟笑道:“开胃菜?下臣早已差人给炎汉天子送去。至于惊鹿捣乱,全然是一场意外。”
“你是说那颗‘鹿珍。’”刘锐冷道,“起死回生,好手段啊神鹿庄主。”
鹿之珍……一听到最后两个字,在场宾客都是眉头一振,酒醒三分,今日见一下星海大商还在其次,不死长生药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心照不宣,齐齐端起酒杯,宴厅内除了阶上的炎汉天子,全都一饮而尽。
凤麒蛟起身朝着众人,最后对着上方,歉然道:“下臣招待不周,怠慢了炎汉天子与各位贵客,且自罚三杯。”
众人强劝不住,只得任他喝了。
有人喝多了些,眼圈泛红,忽然说道:“凤庄主,你喝酒的样子,好像我那位四哥哟……你们可认识?”
他说得极为含糊,只有个别人听清,
坐在门边的身躯,觉得肩头发抖,眼前微微晃荡出一个身影,在对他低语:“六弟,你好好养病,那通甲城你四哥替你去便是。”
拍掌落下。
“老六,你真是喝糊涂了!”刘轩喝住他,代替着向诸位致歉,“这么欢喜的日子,你提一个死人做什么?”
短短几句话,原本活跃的宴会一下冷峻起来。
炎汉天子阴沉着脸,似乎很喜欢这样的热闹,半撑着脑袋一言不发,时而一笑。
刘锐没有沉默多久,直接站起:“老二,父亲还在呢,你做什么大吼大叫?”
刘轩戳着指头:“就凭我是你兄长。”
“荒唐!”
“不至于。”凤麒蛟起身上前将刘轩、刘锐分开,说道,“二公子见外了,下臣多少也算直爽,不求名只求财的人,没那么多忌讳。”硬用了点力,这才让斗上气的两人回到原位。
众宾客们只当没瞧见这一幕,继续说笑,继续喝着。
但酒菜的味道已然变了。
灯火暗了些,路恩让仆人添油,在炎汉天子的默许下,亲自去为凤麒蛟倒酒。
“总管……炎汉天子,这可折煞下臣了。”凤麒蛟慌慌张张,酒把两人洒得都是,“你看看我,果然是喝多了。”
“凤庄主,好酒伤身,小心呐。”路恩仍是随和神情,树皮老手不留痕迹,从凤麒蛟肩头,手肘,腰腹,胸口走过,淡淡真气薄如丝缕,寸寸试探,这才回头擦自己身上的酒。
凤麒蛟从头到尾都没防备,直最后路恩要将那酒杯夺走,轻轻按住他手指:“路总管,真正要小心的,不是喝酒的人,是这酒杯。”
宾客们喝得昏昏沉沉的,将到子时,晚宴方才散去。
互相搀扶着,梦话里扶门而出。
这一天在凤麒蛟的承诺中结束:“请炎汉天子再给下臣一点时间。明晚,我将为白鹿城献上一道好菜。”
“凤麒蛟,但愿你别让炎汉天子失望。”
神鹿庄主笑着,刘轩还能起身,刘锐则成了一团烂泥。他从星海带来的美酒,入口芳香,后劲温柔,很合众宾的胃口。
人走光了,去摇晃案几上剩下的酒瓶,白鹿人嗜酒,全都一滴不剩,
除了门口的那一桌。
凤麒蛟揭开塞子,嗅了下,意外:“他竟一口都没喝,我明明给他换成了果浆……呵,这小子。”
美味的饮料,入口融化。
……
刚刚从酒池子爬出,被两个侍从半背半扛放上了床。
待下人关门退下,刘锐几乎是立刻,刺痛着睁开双眼,不住地喃喃自语。
“不会的,不会的……”
他双手指甲抓着脸颊,屋子里暗透了,他却还是用被子蒙过头,惧怕任何亮光。眼底血丝根根断裂,最后彻底仰躺下去……
脑海里,断断续续浮现过许多个声音。
大概十多年前,他,刘轩,还有那个家伙,年纪相仿的三人一块长大。千般喜好,唯独不读书。他们都知晓自己的命运,一世的富贵闲人,反倒天天厮混玩闹,兄弟情深。
直到有一天,大哥死了,
许多人看待他们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年少的后知后觉,还是最小的那家伙先醒悟,从这天起变得恭恭敬敬,再也不敢露出恣意的微笑。
从这家伙退缩的眼神里,刘锐伸出一半的手停住,他看到了,原来,他们三人的命运,根本完全不同。
他们不再孤单,因为从这一天起,院子里多了许多仆人婢女,他们全听那个叫“路恩”的老头话。
无聊的老子这才想起这三个儿子似的,匆匆给他们找了个先生。
“哈哈哈,什么炎汉文圣,糊弄住了炎汉天子,才来糊弄我这三个公子。”
比老先生更有趣的,是停在他肩膀上的那只小黄雀,总是啾啾喳喳:“三位公子,我朱陆有三宝,文能安国邦,武可定天下,最后一件,更是天下快不可破,大道理。大夏学宫规矩,一人只学一样,你们要学那一件?”
那似乎是腹语,能够让小黄雀开口,三个少年人第一见都看得出神,一口一个朱先生,我们什么都不要学,你教我们如何让这小黄雀说话吧。
“公子们,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将来你们中的哪个做了白鹿炎汉天子,可不要忘了今日的承诺,要为天下人开太平。”炎汉文圣接着道,“比起我这三宝,黄雀开口只是末道,你们学了前,自然懂后。”
三个少年想了想,第一个说:“我是二哥,我要学武,跟着父亲打仗。”
第二个抢着道:“我是老三,我要学文,教化百姓。”
最后一个似乎没得选了,他嘴巴早就准备好了,但只张了张没出声。
“四公子,你可是得了大便宜咯!”
“大道理一点儿用都没有,我父亲老讲,但我看没一人真信他。我不学。”
前两个少年道:“四弟,我和老三将来惹了祸,你就用大道理去堵那些人的嘴,我们都赏你。”
最后个少年没法子,只好点点头。
“四公子,可别不甘心,这世上没那么多馅饼,也没那么多倒霉事。”
“这废话就是你要教我的大道理?”
“这条是送的。”朱陆走到他跟前,“好,那我就先教你第一条大道理,这世道坏人命长,好人命短。你懂了这句,能免去许多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