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米高崖。
大江东流,秦军大营传出阵阵号角,气龙游荡四野,混入这残阳之中。战马上了高坡,那是个面庞阴柔,腰缠绿蟒的红唇男子,在看下方水流。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耐心也越发稀缺,牢笼已经布好,猎鹰在天空盘旋。
“这秦游徼,愈发骄纵了。领着地佛去看大楚地脉,找找易水的地佛冢,不料却是去游山看水,让各位见笑了。”
迟迟没有消息传来。额角划过一缕黑云。夕阳虽好,他已大为扫兴,手中马鞭折断,径直投了这浩荡大水去,瞬息就被冲走。
这时,有一人高叫着,从外围冲了进来,手脚俱是折断。秦游徼满身浴血,没急着洗,临来还在地上多滚了一圈。
这时一只眼睛流泪,另一只在流血:“属下无能,让监军大人失望了。”
“秦大人?”炎汉监军侧过身,不由皱起眉,“你的眼睛,地佛呢?我问你地佛呢!”
“丢了。”秦游徼头碰地。
“三只全都不在,你是遇上了天魔主力?”
“不,是一位唐西的小君子,他把三位地佛大人都请走了。”秦游徼吐出那个‘请’字,仅剩的一只眼睛也钻心得疼。
“唐西小君子,他好端端借地佛做什么?”赵监军看了眼身后那些养气士,冷笑着反问,“我说是什么样的人物,原来是唐西儒僧,竟能将咱们的秦将军伤成这个样子。”
“监军大人明鉴。”秦游徼强忍着痛,现在只有他一人活着逃了回来,将这头尾的遭遇全都说了,没一字隐瞒,也夸大了几重。
从就要拿下易水逆贼,到唐西学子插手,再到老头儿出现,唐西生三问定下乾坤。但是叫他再想想墨启当时说的什么,他一点儿都记不得,只觉得气息深沉,后背还压着十几桌大山。
“竟是唐西至圣三问?”赵监军神情越发凝重,先擦掉汗,“你没看错,那老头真能口吐唐西天宪,喝令地佛?”
“属下绝不敢欺瞒大人,他没用任何真气,只靠圣人教化就震住了地佛。属下在白鹿城时也去过学宫,那老先生在唐西道上的造诣,怕是已入鱼龙之境!竟然……不在朱文圣之下。”
一阵风吹过去,所有人都死寂无声。
唐西养气士不悦斥道:“简直荒谬,监军大人,定是此人失手丢了地佛,才编造出一个谎言来,我唐西小君子绝不可能相助天魔。”
赵监军怒极反笑,哈哈说道:“姓秦的,若那老匹夫有如此修为,为何你我入楚多时,皆是一无所知?看你战甲破碎,怎么,连那竹简也被丢了,你真是该死啊。”
“是啊,为何唐西要救易水的人呢?他们不是死对头吗,唐西的小君子,不该这样乱规矩的……”秦游徼突然想到这一点,舌头发麻,这是他的死局,百口莫辩。
他知道赵监军还在怀疑他,但这时心急更加牵动了伤口破裂,颤声道:“这位老先生云游天下,今日也许是……也许是场误会?”
“误会?这是诛三族的重罪。”赵监军道。
秦游徼脸色乌黑,手搭在剑柄上,就要朝着自己颈部挥去。
难道会是至圣师所说的那一人?唐西养气士见秦游徼以死明志,也有所动摇,先将他救下。
下方,忽有一个高迈声音带着笑响起:“秦将军,你上当了,你见到的绝不是唐西达学的学子,他们都在佛鼓山讲课呢。”
赵监军脸上有了笑容:“子吟,哈哈,你总算到了!”
谁,谁是子吟?秦游徼失血过多,耳鸣阵阵,没察觉脚步声来,先是后背一暖。
转头看见一个衣带飘飘,丰神俊才的少年人正与他送气疗伤。
秦游徼只觉是天上降下的文曲星,他慢了半拍,同时被这少年的话吓得不轻:“可那老头儿不是唐西生,怎么能借圣人声势?这倒是件怪事。”
“这一点,真要算,大概是至圣师梦中收的弟子。”少年人收了长气,红润的面庞露出一丝谦和笑意,手掌略一加重,秦游徼舒坦得发出闷哼,就此在他身下睡去。
“来人,带他下去。”
赵监军一挥手,坡上只剩下他和书生少年。
一拱手行了个唐西知交礼。
这少年是炎汉文圣朱陆的得意门生颜乐,子吟是他的唐西字,今日相见,赵监军猜他身上必定带着唐西的重任,说起远在白鹿的文圣,脸上涌现出许多尊敬。
“子吟,这边来。”他目光指着对面远山,又提起那“唐西圣三问”说道,“依你看来,那老头儿可得了唐西的道统?”
颜乐并未立刻回答。
“怎么,连你也不知?”
“按天理来说,这人不可能读得懂圣论上的意思,但这世事没有如果。”颜乐修长的手指往前一点,按住奔腾的河流,虽只一瞬也可见他心底的气,“不论如何,丢失的圣论必须夺回来,否则你我难回白鹿交差,老师也不能向佛鼓山回话。”
赵监军肩头瑟瑟,他身旁这位如假包换的唐西小君子,虽然还处于二锻后境,离二折还差半步,但是他天赋惊人,足足涵养有四十九个周天,不在一般的玉骨养气士,言辞间偶然带怒,便让周身气流激荡。这份修为怪不得连王大将军,对他也是多有赞赏。
少年小君子一笑道:“监军大人勿忧,如果这老头还敢再来,我一定帮大人夺回那所地佛。”
“有子吟你在,大局可定,你且看看那对岸。”
“今日,看来这楚太子已经是大人囊中之物。”颜乐扫了军营一眼。
赵监军压低声音道:“子吟你从白鹿来,难道没听到风声,秦王有命,就算这三万大军都回不去,也要斩下炎太子的首级。”
颜乐没继续在这件事上深究下去,但他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这次来楚地,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麻烦监军大人。”
“子吟,说的难道是——墨浪?”赵监军一笑。
颜乐没有否认:“什么事都瞒不过大人您的耳目,易水乃是百足之虫。秦王说,对付外边的虎,先得料理家里的狼。”
他轻吹口气,风吹动,一如浪。
赵监军看着颜乐那几缕银发挑开,笑了两声:“其实依我看来,这易水已经名存实亡,朝廷未免太在意了,这老校长已去,单今日这几缕墨浪,又能掀起什么风?不管他们怎么折腾,这天下早就是唐西达学的牧场。”
颜乐沉声不语,他并没有赵监军这样的乐观,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出城的那一天,文圣接到了不器山文庙至圣师的传音,一字一句说得是那样凝重:“朱陆,你听,那是李周梦回来了,他的地佛在叫啊,那墨龙,要搅动潮水了。”
颜乐是第一次,大约也是最后一次,从境界深不可测的文圣那里,感受到所谓“恐惧”的东西。
现在他来到了大炎楚土。本来还很好的心境,现在因为秦游徼带来的噩耗,他不能不在意。
这个老头儿,到底是何方神圣呢?!难道——真是李周梦,或者说,预料到易水有此一难,早早留下了锦囊妙计应劫。
从下方跑来一个秦兵,向赵监军禀报:“大人,那楚太子和易水学子正在渡江。”
“来的好!”
众人齐齐看去。
一通战鼓擂响。只见大水之上雾气弥漫,有一声音雄迈出列,整个秦军方阵都为之肃静。
赵监军一指说道:“子吟,看,是王大将军。”
颜乐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王大将。这位将中之龙,他的前二十年亲眼见证秦王崛起,号令列国。曾经有个传说,少年大将军遇上了易水老校长,求他饶自己一命,发誓此生绝不踏入楚地半步。
他们看不见王大将军人,只听到那个声音借力而起,朗声而笑,随即响彻整条大水。
“楚太子,半生未见,真没想到,今日你还敢踏足这潜龙洲。”
“是你们来错地方了。”对面传来回声,“这里是易水,楚地的易水,我们奉炎汉天子之命世代镇守此地,秦人,这里不是你们该涉足的地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楚太子,这里不是炎汉之土?你楚地无道逆行,投靠天魔,人神共怒,今日我大军到此就是领了炎汉天子之命,要提天子清扫边陲,保护这一方百姓免受天魔侵扰。”王武安,他身后是虎狼之师。
“炎汉天子之令,哈哈哈,你们秦人眼中还有周天子?”声音中怒气高涨。
江雾之中,立刻就有一道湛然气龙凶光掠出,一直横扫十余丈。仿佛从天砸下一轮巨物。
“快伏下!”颜乐低呼一声,这是代代楚王传承的神剑,当年易水老校长也曾以气龙挥动过这一道剑意,此时由后代易水传人挥出,更是激发了大江的共鸣,巨石成阵轰隆大开。
一道屏障隔绝水面,扫遍整个视野,原本井然的秦军方阵也被波及。刹那间,数百道唐西儒僧声影霍然而起,以气龙挽住狂潮。众人踉跄向后退去,这才只是轻伤,但阵型大乱,气势也折了大半。
军阵之中喝一声:“好。”气带威压,稳住身后骇然的秦军。
颜乐虽然隔得远,也猜出了这楚太子这真元一剑的真意。要想拿下易水,就先从他的身体上踏过去。
此时,气浪排空,众人才真正看清了对岸的情形。
只见,大楚太子身披斗篷,闭目而坐,宛如一个出世之人,已经不在乎这世间的喧嚣。他是领着历代楚国君王之命来到这里,除此以外,其他再也不顾。
身后追随者,以六指为首拔剑一刻,风云色变,原本方有光亮的上空,此刻一片浓云遮住。
这一道剑意而成,在此处意外造出了一方天地异象。
但在这数万秦军面前,他被夺气太多,所能做的也仅此了。他不是易水老校长,不能为楚地逆天改命。
“诸位易水传人,不必再为我流血了。我有话要跟王大将军说,今日我一人渡江。”楚太子开口,送力传遍江面。
“六指,你是要抗命?”楚太子睁开眼睛,柔弱之下绽出一缕虎威,“送我渡江,立刻。”
六指说着放出手中的小木盒,一遇水就扩大了数倍。成为一道小扁舟,一如飞箭。
无数道目光,如箭头一样注视着这里,谁都知道,楚太子这一去,真没有回头路了。而往后,楚国之大,尚有余力,易水学子遍布天下,足可与秦人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