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严禁忌的商北达学大会议室,尽是白雾咆哮诅咒声响,立时引来两侧护法主任的呵斥。白雾无礼,触犯了商族一脉威严:“今日不除此妖,见不得祖师爷。”
“几位教授且慢。”还是那女子,“雾妖,我在族籍中见过你。不错,当年开辟荒野界,你与祖师爷有故交,祖师爷已经许你无尽之身,重报于你。今日你还要替那小小的周南高宗讨命,未免也太过放肆。”
“薄情寡恩,最是商族,数个甲子前你家祖师爷被强敌暗算,气龙被迫折断,是我恰巧在场替他接续,否则如今哪里还有你商族在。”
“我商北达学绵延不绝到今天,那是周天气数在我族,与你这小小气妖有何关系?”斥责之声响起。
通宝白雾受罚,咬牙切齿:“周南高宗是你们圈养的奴仆,下域是一个猪狗都不待的牢笼,你们高兴就建起来,不高兴就毁掉,与我无关。可这笼中有一人的性命,你们不救也得救,非救不可。”
通宝白雾于是说起了许多,他说着过去和更远的过去,最后开始诉说起了未来。
起初商北达学众人只当他是胡言乱语,但一说到那三个字,不仅让整个商族一脉,甚至让所有炎汉朝的养气士都惊骇的三个字时,他们的脸色就纷纷开始茶水泡开,变得丧失了所有气数、堕落了全部修为。
不可能,不可能,这小小气妖在下域不知几个百年千年,他怎么可能会知道那三个字?商族众人惊怒之余,愤愤着就要锁住白雾剖开来问个清楚。
这等族群绝密,两个干差的商族学子还听得奇怪。
女子微一闭目,感应着什么,在白雾即将被绞杀的一瞬,出声喝住:“白元,这是你的名字吧?当年你随祖师爷铸龙,那个机缘里,你当真瞧见了?”
“是你大爷我看见的,他就是你们日思夜想的假龙,只有他,能够帮助你们商北达学实现一日飞升。”
“住口。”高阁处一人制止。
通宝白雾又被折磨,形体涣散,不屈叫道:“只有他能够救你们商北达学,你们如果不信,那我也不强求,就等着那一天到来,我倒要看看是谁给谁送。”
“杜陵,这气妖定是从哪里听到的,在这里胡言妄语,不可听信,不可。”
女子闭目思索,又像是与外人沟通,过了片刻,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打断议论纷纷的诸位教授。
“好雾妖,我们就赌一赌。”
“你肯救他了?”
“我还没说完,这赌注就是把你的命给他,他也会拥有你的力量。”女子柔柔瞥去,“各位,这不单是我,更是诸位脉主、大院长的意思。”
“赌什么?”
“就赌他能不能九锻九折。”
“这件事,连你们祖师爷都前功尽弃,你压根就没有诚意。”
没有反对的机会,一阵清气飘散,通宝白雾的视线渐渐模糊。他感觉到他的力量正在飞快消散,而又重组,渐渐变成了墨启的样子。
此时的他很难明白,这究竟是他救了陨落的墨启,还是他“变”成了他。也许几百年后,当他回望这一路时也无法分清,这个种在彼岸的死结。
仿佛时间之轮倒转,眨眼又回到了五天甚至五年之前。
那里不是周南高宗,而是一个全新的空间……
“启,小启?醒醒,不能再睡,你说过的,我们要离开这里,一起离开……”
江海穿流不止,山南道下云海成峰。
万顷涛送千斤力。碧雨青烟,一蓑穿林风,交织如雾,遍遍打着崖边一个渺小的人影。风是竹子一样的颜色。草是山谷一样的光泽,斜织漠漠。
穹顶之上,云垒成了城墙,万丈楼高,潇潇要把天地遮尽。那暗金色的云墙之中,一轮巨大的日出渐渐苏醒,藏在尽头处的光多是怜悯。
远处的山峦岑寂,谷下的林兽呼啸。万物鼓噪,生灵祈祷,那声息回荡在在浩渺的红海中,尽皆沉没。又纷纷,打开,又纷纷……
不动之眼,之耳,之口,之鼻。如天之风,之林,之火,之山。此时,此意,何处,何人……
“我……是谁,我在哪里,往哪里去……”
那人影久坐着,如一块顽石在安然吸收天地精华,聆听星月心音。是一座石雕,可风雨没忍心将他磨蚀。花草攀上了胸口,有鸟儿停在肩头。衣袍被吹得泛起了绿波,仍未有半点回应。
“你是,天魔星,天魔星是我。”
“是谁在说话?”
“他”不知已看了多久山海,听了多久潮汐。日月一日日毁灭和一轮轮重造。它们来了,欢喜。它们不来,照样平静。
那是什么,也许他曾经记得,但现在他已不再关心。长留在这遗忘之地,只有天际飘飞的鹰偶尔记起他。随着鹰叫在天空中盘旋。
心底长长一念不去,脸颊上两行泪水。方才离开就凝成冰滴,“啪”得碎成数瓣。再看那块岩石,在下一刻也裂成两半,就势滚下山崖。空谷回音亦是残缺不齐。
“我,墨启,还活着?劫数呢?”某一瞬,“墨启”睁开了眼睛,群山跟着一起抬头。这山海穿梭入耳,一个嗓音低沉徐徐不觉。
那一个声音打鼓,听不清字眼,只依稀在炽烈地呼唤他醒来。
“启,拜托了。”
这声音是谁,
为什么如此熟悉,墨启看向那暗淡的宏伟云城,正发出轰隆响声,一道重重的雄光涂开。坚固的云城中催生出一道灼眼的虹芒。那虹芒尽头,便就是天地尽头。而这道慑人的虹芒,正是天地之音。
“养气士都说,此生见过劫生虹芒,纵死亦可。”墨启喃喃,“难道有什么高人在此铸龙?”
虹芒徐徐散开,百象流转,七气骤然间化为一剑。一剑荡尽长空。整个云海之峰都置于这虹芒剑锋之下,无所遁形。而他所在,竟就是那剑锋所指。稍加迟缓,这剑威无疑就要将他撕成粉末。
墨启上峰来并未带剑,可此刻他必须拔剑。可剑在何处?他必须做出回应,他只得虚虚一抓,就朝着那剑锋砸去。
墨启只当必死,但他却在这样地重击下仍然是毫发无损,他于是笑起来,往峰下走去。
“凡人,你说天意当真可违?”
“自然,人定胜天。”
百步台阶未尽,他收长气,定神海,散气灵,才走下振衣亭,道旁一青衣剑袍正抱剑而立。目光对着万里云海,显然已等候多时。
听见脚步声,她回身喜道:“恭贺你,参破劫生虹芒,成就神通!”
墨启打量着这剑女,她容貌清丽,却不曾记得哪里见过。更对她这恭贺倍感敌意,清了清嗓子,只吐出几个杂音。
剑女笑了声,上前握住他的肩膀:“器灵,这半年可都是我在你护法,否则你哪能这么快成功。”
“半年了,我怎么不记得,你到底是谁?”
“不妨事,我且问你,你是不是从周南高宗而来,你过往养气共三百三十九年,得气数分,一向安宁从未劫变。那我再问你,周南高宗千百年来,只有你一人飞升商北达学,于是招来灭宗之祸,是也不是?”
这剑女说得分毫不差,就像是窥测了他一生似的,墨启愈发警惕:“不对,你是商族一脉的人,这万丈山操场难道就是你的灵域?”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没错,我是商族人,管理着这周南高宗,所以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但有一点你错了,周南高宗不止是我的灵域,还是我家族传承,炼制数代的一件法器,一个巨大的工程,我称之为‘宝笔一号’。”剑女轻身掠推,立于弦月之上,“我叫商杜陵,是大周宝笔的主人。”
“大周宝笔,那是什么东西?”墨启狐疑着,但耐不住剑女再三诉说,“你是说,周南高宗包括所处的世界,就是一个叫大周宝笔的东西,而我墨启,正是这笔用了千年时光才诞生的器灵,我是这个机器中诞生的智慧。是你们家族创造了我?”
商杜陵笑着的样子,云彩压着了鸟儿,她说话的口吻轻轻跳着让墨启更加糊涂。
“不是这样,你说的不对,周南高宗除了我之外,还有那么多人,怎么会是一支笔呢?再者说了,我有血有肉,我不是什么器灵。”
“人,哪有人呀,你忘了,他们都是草、叶子,沙子,一场大雨全都回去啦。”
“我曾经在万丈山操场独自养气,这点也是假的嘛?”
“那就是器灵诞生的故事了,否则为何唯独你能一日飞升?”
那一日飞升,是墨启的一生。他觉得满脑荒唐,撇下商杜陵便循路下山。走了几百米外,头顶虚空中传来一道雷暴巨震。压塌了半个云海峰,脚下大地发颤。只见群峰之巅,那道虹芒余烬还未完全消散,浓云更迫切地聚拢,不一会便将日光全部遮住,压城之势有增无减。
虹芒之剑斩破的那个口子迟迟没有合拢,此刻已掀出一道羊角飓风。散落的虹芒余烬被它一口吞下,那些未逃走的劫雷亦是被吞噬殆尽。
墨启被这造化惊得出神,商杜陵落在他身后也为察觉:“去吧,器灵,那就是你的力量,大周宝笔,以墨启世。只要承受住它就能为你所用,你也就真正能掌握这方神力。”
云城之上猛地张口,吐出朱红与暗紫两道惊雷,一正一奇猛烈着撕咬着彼此。在飓风的裹挟下,两道雷兽席卷龙蛇之象,星华大放。在虚谷云海间斗过十数个来回。莲花峰与指路峰尽被吹散。
方才劫变只引动了一道虹芒,而此刻苍穹中风火两道大劫,后者何止强烈十倍?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这一击任谁都必死无疑。”
“不错,龙蛇乱斗,刀剑飞吹,是气龙的消亡,不亚于星辰的爆炸,除了小人间仙境的法相高人才能勉强撑住,世间再没人敢放肆。”
山巅上乱石滚滚,飞快冲下,墨启已无路可逃。
“你听好了,大周宝笔,只要你助我功成,我自然会还你自由。如果不然,你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