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七小时候倒是对老道士的这一套神鬼学说崇拜着打紧,毕竟小孩子嘛,总是会向往一些奇幻的东西。
可是随着年龄增长,上了学以后,萧十七就开始对老头子这些旧社会封建迷信的做派就有些反感了,在同学们面前提起师父的职业时,也总是会有一些害臊,生怕被同学笑话说他师父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
只不过小时候没多想,等长大了以后,萧十七才发现,道士师父能送他去城里读书这件事情本身就有些古怪。
一个居无定所的落魄道士,每次做法也不求财,只为讨一口饭吃,就这样半生浮沉,天地做床被的江湖术士,居然在捡到了还是婴儿的萧十七之后,独力将他拉扯大,不仅盘下了镇上一处偏僻的平房,还能供得起萧十七每年在县城里的不菲的生活费用。
萧十七的身体不是很好,看起来总是会有一种比同龄人虚弱的感觉。
而且萧十七从小随师父东奔西走,不说受尽那漂泊之苦,但也算的上是风吹日晒了,可是不知为何,萧十七的肌肤却是始终也黑不下去,甚至还带着一种病态的惨白。
小时候,乡里的一些妇女说萧十七这是病,让老道士抓紧带娃儿去看看,而老道士明里笑呵呵的应着,背地里面对萧十七殷切的眼神,却只是淡淡的摇了摇头道,“十七啊,这是命,不是病。”
按照老道士的说法,人有五脏六腑、三魂七魄、神元精识海,而萧十七天生少缺半,所以才落得这样一个情况。
当然萧十七是对老头子这个说法嗤之以鼻的!
小时候,萧十七被老道士吓得不轻,几乎天天夜里都会求神拜佛,祈祷神仙佛祖保佑他长命百岁,生怕真有一天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种祈祷一直持续到萧十七小学的时候才停了下来,因为那是在萧十七尚且短暂的人生里,第一次遇到一个正经的医生!
那是萧十七就读小学里的一个漂亮校医姐姐,很难想象,当萧十七满脸担忧的讲述着自己的症状,并且还学着老道士故作高深的说出,这是命不是病的时候,竟是被漂亮校医姐姐捏着鼻子,狠狠地嘲笑了一番的尴尬景象。
那位漂亮的校医姐姐,嗤笑着揉着萧十七的脸颊,轻声的对他说道:
“你呀,只是身体比别人虚弱了一点,估计就是从小的营养没有跟上,哪里会有这么严重的毛病。”
说罢,而且校医姐姐表面上还故作正经,实则难掩脸上笑意的告诉萧十七,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魂魄一说。
那一刻,萧十七只觉得自己的天都要塌下来了!
这是萧十七第一次遇到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姐姐,少年心中的懵懂的悸动,让他对在这个校医姐姐面前出了丑而感到尴尬与羞愤,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萧十七对老道士的那一套,有些叛逆和敌意了。
不过对于老道士本身,萧十七却还是打心底喜欢的。
要真说老道士一无是处,那倒也是冤枉了老道士了,尽管萧十七的这个神棍师父让他在小学的时候在同学面前丢尽了颜面,但若说到一点,萧十七却敢拍着胸脯的说,他家的老头子胜过全校,乃至于说是全镇的人。
那就是字迹。
这一点从萧十七上学的第一天,老师让所有同学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就可以初窥端倪。
在别的孩子还把自己的名字写的歪歪扭扭,甚至说还不会写自己名字的时候,萧十七就已经能写得一手流畅的正楷了。
就因为这几个字,年迈和蔼的语文老师不仅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在萧十七的额头贴上了一朵小红花,更是宠溺的亲了他一口。
那天可以说是萧十七出生以来最得意的一天,能够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骄傲的抬起头颅。
当然这一切成果是都归功于老道士细心教导。
说来也奇怪,老道士对萧十七从来都是笑嘻嘻的,没什么脾气架子,百依百顺,而对萧十七唯一的要求也不过只是在每天早晚的时候各写一幅字罢了。
这一点是没什么好商量的。
不过好在老道士子对萧十七写字的质和量是没有什么要求的,萧十七自然也乐得顺他的意一次,所以自萧十七三岁能拿起笔的那一天开始,无论寒暑疾苦,从未有一天停止过练字,也正是如此这般不间断练习,方才有了萧十七日后的笔走龙蛇。
老道士要求萧十七练字的目的,萧十七大概也能猜到一点。
那就是无论老道士面上表现的怎么无所谓,内心里始终还是希翼着萧十七有朝一日能接过他的衣钵的。
毕竟跑江湖的术士,任他外表如何邋遢,有多么不体面,但是只要他一下笔,那一手字却是骗不了别人的。
究竟是个不学无术的骗子,还是真有点斤两本事的高人,不说绝对,但是观一叶而知秋。
单从字这一方面着手,哪怕是个不懂行的外人,也能让他瞧出个七七八八了。
一个合格的修道者,那是要自幼就开始画符识阵写镇文的,若是连笔下的本事都没练好,那日后就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除了练字以外,老道士也就是闲暇时会让萧十七看一些道家的典籍了,不过在这方面,老道士依旧没有表现出什么强烈的要求,一切还是全凭萧十七自觉而已。
这么一说,想来诸位也就能大致的判断出来萧十七对道教典籍的了解程度了。
没错,那就是完全不了解。
哈哈,小孩子,哪里会有什么自觉嘛。
虚妄,都是虚妄。
尽管儿时的萧十七也总是会表现出那个年龄独特的离经叛道,总是会通过反抗大人和通过对其言语中的不屑,来表现出自己的个性和成长。
只不过不论萧十七嘴上如何说着老道士是一个骗子,实际上,萧十七却是打心底里知道,老道士是一个真有本事的人。
有一件事情,萧十七从未对他身边的小伙伴讲过,可能于老道士也觉得萧十七已经忘记了。
那是萧十七六岁的一年,不知为何,自打那年生日以后,萧十七在晚上就开始会做一些一连串的奇奇怪怪的梦。
小孩子是正直充满想象力的阶段,偶尔做一次两次噩梦也没有什么,但是如果连续几个月都做同样的梦,而且这些梦还是一个连续的不断向后发展的剧情,那就可以说是很诡异了。
是的,那是连串而真实的梦。
白天里萧十七总是记不得夜晚梦见了什么,但只要晚上一进入梦乡,萧十七就能清晰的想起这整个故事的轮廓,而这诡异连续的梦境竟是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直到萧十七临近七岁生日的前一个月里,萧十七竟然已经可以开始梦到他自己了。
梦境里,萧十七以一种第三人称,或者说是上帝的视角,看见自己就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睡觉,四周是无声到让人害怕的绝对寂静,床头的时钟依旧在走,可是萧十七却听不见它滴答的声音。
萧十七只能静静的看着分针走过一圈又一圈,直至到了零点。
当分针滑动到十二的那一刹那,萧十七突然感觉到一阵心悸。
第三视角的他下意识的抬头向门外看去,那扇每晚都会被他关上的房门,竟是不知是什么时候,悄悄的打开了一条缝隙。
那老旧的木门本该发出咿呀的刺耳声,此刻也是没了一点声响,然后就在萧十七不断急促的呼吸中,一群他说不出来奇怪的生物,鱼贯的跳进了他的房间。
第三视角的萧十七说不出来那些是什么,只能模糊的判断“他们”有点像人。
“他们”围绕在萧十七的床边,跳着一种足以让任何人痴迷的疯狂舞蹈。
“他们”一边跳还一边向床上的萧十七招手,看那样子是想要萧十七也加入其中。
这时候床上的萧十七也已经发现了“他们”,只是那个躺在床上的年幼的萧十七,还本能的对这些未知感到恐惧,所以他一直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没有去搭理“他们”,而“他们”好似也不着急。
“他们”每日午夜时分悄然而至,二更钟响,再不告而别,日复一日,未有不同。
白天,萧十七醒过来的时候,总是浑身大汗,精神萎靡,却又想始终记不起夜里发生过什么,只道是仲夏的夜晚实在是太热了,难以睡个好觉,而到了晚上,只要那老旧的木门慢慢打开,萧十七就能清晰的回想起那群人的动作,那群人无声的舞姿,诡异的让人痴狂。
甚至于慢慢的,第三视角的萧十七的心中,还开始不自主的哼起了一种连他自己的不曾听过的歌谣。
而房间里也逐渐变成了,第三视角的萧十七哼着小曲,地上的“他们”跳着舞,二者同时看着床上的萧十七看着“他们”的诡谲情景。
这种景象一直持续了十四天,而在第十四个夜晚,终于有了变化。
或许是小孩子的好奇心与对未知的渴望,终于战胜恐惧,床上的萧十七开始掀开被子,坐起了身来。
尽管萧十七的眼神中还有不少的疑惑与惊慌,但是他的小手终究还是忍不住颤颤巍巍的伸向那支枯槁干瘪的手掌。
第三视角的萧十七拼尽全力的嘶喊出“不要”,可他却改变不了任何的事情。
就在两只手互相接触的那一刻,第三视角里始终处于寂静空间的萧十七,却忽然听见了声音。
一声清脆的铃响,不知从哪个他的腰间发出。
那串从来不曾响过,甚至一度让萧十七觉得是师父从地摊上淘来哄小孩的哑铃,竟是突然发出了一连串如黄莺出谷的清脆响声。
在萧十七不及思考为何,那群跳舞的人也同样没有反应过来时,门外就闯进来了一个让他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熟悉是因为那就是萧十七的师傅,陌生则是因为萧十七从未见过如此神态的师父。
星目剑眉,腰板挺直。
哪怕老道士已逾古稀之年,但那时他眉宇间的英气,却给年幼的萧十七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那样的师父,竟是有些像是画里走出的神仙。
老道士只是冲了进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群满脸洋溢着夸张喜悦表情的怪人,就在瞬间全部停下了舞姿。
“他们”颤抖的低下头去,一个个的排好队,然后用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就这样以一种让人别扭的姿势,静悄悄的从墙的另一边离开了萧十七的房间。
等白天萧十七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老道士也刚好推门而入。
此时的老道士还是如往常一样一脸沧桑,佝偻着背,搓着老手,满脸宠溺和讨好的笑容,指着桌上的豆皮和油条,笑嘻嘻的对萧十七说道:
“醒啦?快趁热吃了,吃快点,今天你起的比平日里晚些,稍等写完了字,为师蹬个三轮车送你去上学,不然可要迟到了。”
萧十七坐在桌前,狼吞虎咽的吃着早饭,一听到师父要送他,萧十七吃的更快了,萧十七赶忙摇头道:
“不用了,师父,我长大了,我要自己去,要是被其他同学知道了,我还要长辈送,会笑话我的。”
然而萧十七心里的真实想法却是师父那一身道袍,如果再骑个三轮车,是该有多不伦不类,这要是真被旁人瞧见了,莫说老道士晚节不保,他自己怕也是再无抬头之日了。
眼看被萧十七拒绝了,老道士也不坚持,他就慈祥的坐在一旁,和蔼的笑着道,“好好好,我家十七要自己上学,真是长大了。”
然而萧十七不知道的是,那天清晨,老道士还是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一直目送他走进了校门,也是自那天起,困扰了萧十七将近一整年的梦魇,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说来也奇怪,自那天之后,除了少年时肯定会做的一些“美梦”之外,萧十七竟然再也没有做过一次噩梦。
后来,等萧十七再慢慢长大一些,开始能够回忆起小时候的梦境时,他才明白,那日夜里,平白出现在他梦境中的师父,绝非偶然。
因为那些梦里的怪人很可能是真的想接他走,只是“他们”在看见了老道士之后,就做不了任何的行动了。
至于梦里的他,如果真的跟着“他们”走以后,会发生怎样的事情,萧十七也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哪怕之后的萧十七一直对鬼神之类的说法嗤之以鼻,但每每想起那天梦里的场景,仍是会不由自主的感到脊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