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恢复生机时,柳疏就回去了。
在这样一副躯壳里待着的感觉还不如当阿飘的时候,虽然意识清醒,但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四肢百骸没有半分知觉,眼皮也全然抬不起来,若非已经恢复了微弱的心跳和脉搏,几乎难辨生死。
也是,他本就刚刚起死回生,此刻也还在阴阳之际徘徊。
待在这样一副躯壳里,像是被关在黑暗的牢笼之中,无法动作,也不能发出声音,却感知得到外界的一切,又无法睁开眼一探究竟。
许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听觉也灵敏到了超乎寻常的程度。
连身边的人缓缓落下的一滴泪砸在祭坛上的声音,都清清楚楚地落入他耳中。
这是第三次了,他连想为身旁的人拭去泪水都有心无力。
明明这样的时候是该开心的,怎么又哭了呢。
柳疏在心底轻轻叹息,却并非当真不理解凌临落泪的缘由。
一千二百年,终于得偿所愿,总该喜极而泣的。
若是换作是他……大约也不会在这样的喜悦下无动于衷。
凌临无声地哭了许久,似是终于将这些年没舍得落下的泪水都流尽了,才停下来。
那个永远能轻而易举牵动他所有爱恨和喜怒的魂魄,重新在面前这具身躯中凝实。
甚至不消多久,便能苏醒过来,再对他说哪怕一句话,给予他一个目光。
这都是他千余年来心心念念的求而不得。
漫长年月中唯一的夙愿终于得偿,不止是凌临,在场所有人都痴怔许久,才后知后觉的欢喜起来。
魔界一处隐秘的角落之中,掀起一场盛大的无声狂欢。
——
接下来的时日,就是为柳疏稳固魂魄,温养身躯。
柳疏这副躯壳这些年来被凌临养护得极好,五脏六腑与经脉都无虞,心脏也在这千余年中修复如初,只是柳疏的神魂离体太久,如今又尚未稳固,才无法掌控自己的身躯。
比起之前一千二百三十一年前路未卜且看不到尽头的等待,这些问题对于那些期盼他苏醒的人而言算得上轻而易举。
随着魂魄一日日的稳固,这副失去生息上千年的,冰冷苍白的躯壳,重新拥有了温度和血色。
这段时日中,凌临则迷恋上了趴伏在他胸膛间,倾听他沉稳而真切的心跳的感觉。
无数次从似真似假的噩梦中惊醒,唯有这个动作能给他真实的安抚和快慰。
他真的已经回来了,只是远行太久一时疲倦,如今尚在沉睡。
这不是梦境,也不是他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影,面前的不再是那具苍白冰冷的躯壳,而是有气息,有心跳的,活生生的人。
凌临并不如何担心柳疏苏醒后的反应,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有恃无恐,而是真心觉得,只要他能醒来就好。
打他也好,骂他也好,怨恨,冷漠,视若无睹,哪怕还他同样的一剑穿心,凌临都可以全盘接受。
只要柳疏能醒来。
幸好这一次,柳疏没让他等上太久。
一日,凌临在柳疏床边悠悠转醒时,感受到一束专注而温柔的目光。
还未等大脑反应过来,泪水便先声夺人般落了下来。
只见那道目光的主人缓缓抬起手,动作僵硬至极,每一寸移动似乎都艰难无比,却还是坚定地一点点靠近着。
凌临也只是怔怔看着他,既不言语,也没有打断他的动作。
许久,那只手终于触及了凌临的脸颊,笨拙而颤抖地,轻抚过他颊边已然干涸的泪痕。
温软的唇轻启,嗓音是太久不曾开口的生涩沙哑,连吐字都因此而有些模糊不清。
但凌临知道他在说什么。
“别哭了。”
那是这一场近乎生离死别的长眠前,柳疏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长达千年的沉眠之后,柳疏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两次开口,同样艰涩得难以辨识,却又无比清晰地落入了凌临耳中。
也同样温柔至极,深深镌入凌临心底。
柳疏的指尖依旧带着魔修特有的微凉,可如今凌临也已然成魔,这份微凉落在他颊边,也成了温热的。
凌临微微启唇,明明已经在极力克制,嗓音中却依旧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哽咽。
明明摇着头,泪水却又自顾自地落了下来。
“我……”
那句不哭了便也无法再说出口。
柳疏弯了弯眉眼,时隔千年终于重现的笑容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罢了,想哭就哭吧。”
许是已经开过一次口,再出声时,柳疏嗓音里的沙哑之意淡了些,掩藏不住的笑意便越发明显。
凌临如蒙大赦般,俯身将柳疏纳入怀中,埋首在他肩颈间哭了起来。
这个至今已有上千岁,人人敬畏的渡劫期大能第一次如孩童般放声大哭。
柳疏只是任他抱着,操纵着尚且没有完全恢复灵活的手,滞涩而缓慢地拍抚着凌临的后脑和脊背。
直到这一刻,凌临才终于明白这上千年间他一直未曾弄懂的事。
那一日的密林中,柳疏会选择为他舍命相救,并非只是出于愧疚。
哪怕从未言说,他也该明白的。
这个被他义无反顾,毫无保留地爱着的人,对他也有一份同样的,只是未曾说出口的爱意。
他们的爱欲同样彻骨。
甚至足以跨越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