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在曲阜树大根深,孔兴燮的三族还真不是一个小数字,但要说有几人无辜,还真不然。
毕竟,孔氏并不是只有一个衍圣公而已,当初降清之际,族中长老、祭祀,同样参与其中。这些人生来就坐享孔家名头带来的荣华富贵,那自然也要因此担当责任。
其间当然也有不愿束手就擒,乃至于拼力抵抗的,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毫无意义。
整个过程,朱由榔都没有假惺惺的跑到徐州去躲避,“佯装不知”,而是就在这兖州府镇定待着,亲眼看着孔府、孔庙被抄,一干数百人问斩。
同时还分出时间来,下诏勉励前线诸将,并接见了些受伤转移后方的将士。
不得不说,朱由榔选择在这个时间段解决孔家问题,还是相当睿智的。
因为若是把孔府问题留到战后考虑,恐怕就没这么简单,而且也太引人注目了。
如今北伐如火如荼,眼看王师胜利在望,自崇祯以来,十多年的山河沉沦,江山沦丧,终于重归安定,正是人心激奋,也是朱由榔威望如日中天之时。
这个时候,就算他做些出格的事情,大多数人也很难及时反应过来。
而且就算反应过来了,又能如何呢?
皇帝又不在南京,那些个士子也找不到“叩阙上书”的地方不是。
当然,事实上,半月以后,消息传回南京,《启民报》又用了一整版报道此事,还是在江南地区引发了轩然大波。
礼教理学传承,毕竟是此时社会的基本意识形态基础,而孔氏,作为儒家礼教宗统的现实化身,虽然没有西方的天主教皇那么夸张,但也的确有相似的作用。
当然,绝大多数人还没有达到是非不分,替孔兴燮之流叫屈的程度,毕竟这时候已经不是嘉靖、万历之时了,清兵南下之际,江南百姓也是切实体会过亡国之痛的,扬州、嘉定的血,还没过多久呢。对于这时候的士民百姓而言,主动降清也就罢了,尤其是报纸中所言孔氏父子所上“请剃头疏”,实在令人痛恨。
而一众江南士人所喧哗的,是在于天子废除衍圣公的决定。
在他们看来,孔兴燮之流不肖,该治治,该杀杀,也没什么,自古以来,连皇帝都有被废的,衍圣公又算什么呢?
但问题在于,废除衍圣公爵位就是另一回事了。
衍圣公爵自宋朝开始,沿袭至今,宋代以前,其实孔府的声势并没有那么大,因为汉、唐等朝,文化较为开放,文武并重,宗法礼教还远没有宋明这样深入人心,至于乱世年间,更是没人把狗屁孔家当做一回事,当年孔融还是孔子直系后人呢,曹老板不照样说杀就杀,谁敢放个屁?
而宋代以后,理学成为官方唯一指定的合法意识形态,从诸多学说文化的一种,变成了主宰上到天家礼制,下到庶民生活的道德准则。
孔家的地位也就与日俱增
可以说,如果不是现在,不是朱由榔,而是嘉靖、万历之类的皇帝,想要动孔家,不说毫无可能,毕竟是皇权专制社会,但代价和影响,绝对是百倍不止,得不偿失。
但朱由榔是幸运的。
这个时候,已经不是曾经那个理学一家独大的时代了。
自北宋中期开始,直至明朝中期达到顶峰的理学独大的时代,已经开始松动,乃至于有土崩瓦解的迹象。
历史就是这么奇妙,无论中西,伟大的进步和思想变革,往往都是发生在巨大的痛苦、分裂和牺牲、流血之后。
自万历以来,在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的种种苦难、实在是太痛了,痛到不得不让知识分子们陷入反思,痛到文人士大夫们,开始质疑这千年来所巩固意识形态大厦是否合理。
他们站在时代分界的门槛上,身后,是一朝轰然倒塌的历史废墟,身前,是迷雾缭绕的黑夜蒙蒙。
因为朱由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事实上已经触及了封建礼法的核心。
简而言之,你朱由榔说,孔子虽然是圣人,但他的儿孙未必是,所以要废除衍圣公。
那问题来了,你朱家的皇位是怎么来的呢?
太祖、成祖皇帝功高盖世,理当登基坐殿,他们的儿孙也功高盖世吗?说难听一点,你朱家皇室,何尝不就是一个大号的“衍圣公”!
当然,这样的想法,对于朱由榔来说,毫无威胁,因为他本人已经不属于“衍圣公”的范畴,而是属于“孔子”的行列了。
自肇庆登基,励精图治八载,亲冒矢石,奋不顾身,定鼎社稷,如此功勋威望,足以让他以光武之姿自居,已经算是大半个白手起家的天子。
但以后呢?按照你朱由榔的逻辑,衍圣公后人不肖,就该废除爵位,那你大明皇帝后人也不肖,该不该废了皇位?
这和一般的勋贵可不一样,毕竟那些勋贵只是“臣子”,就算废爵,在宗法逻辑中也是讲得通的。
但孔家不一样,孔子在宋明理学以后的社会地位中,并不比天子低,就连对皇帝称呼,最多不也就“圣天子”、“圣上”而已,人家孔子可是“至圣先师”。
如此,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向朱元璋这样白手起家的皇帝,对于孔家那一套虽然不感冒,但也要捏着鼻子封一个衍圣公了。
故而,当朱由榔那句“孔子是圣人,孔子的儿孙就是圣人吗?大禹商汤是圣人,桀纣难道也是圣人吗?”传回后方,实在是令人振聋发聩,犹如一枚巨石落入平湖。
并没有朱由榔想象中那般一边倒的抗拒发生,而是直接陷入舆论混战,持各种观点的有。
亦不乏为天子此行叫好之人,首先便是当初吐槽过孔家的张岱,直接就在《宁报》上放炮,表示“孔氏者,大明第一蠹贼尔!今除此脓包,焉得不庆!”
这厮也是行事作风狂野,居然自掏腰包,在自家门前,到南京孔庙间,铺上数丈大红鞭炮,噼里啪啦庆祝,简直就是在所有持反对意见的士人头上拉屎撒尿嘲讽,引得无数人争相声讨。
金采那厮,更是展露才华,把孔家干得些个龌龊事,编成顺口溜传唱,气得某些老学究差点没当场送走。
竟是亲自捉笔,提了副对联
上联:昨降元蒙,今降满清,何足道哉。方明白:善劝进家有余庆。
下联: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全都忘了。只记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横批:世修降表
大明士子们,其他本事也许不咋地,但在对喷这件事情上,那绝对技能点满级,一时间,南京城内,乃至于整个江南各地,吐沫横飞,纸片飞舞,以至于报纸发行量都比平时增加了两成,不少新报社成立,就是他们自己组织,为了刊登自己的“大字报”。
反倒是没几个人理会到北边的朱由榔了......
大多数士人不满的地方不在于孔兴燮那厮如何,他们认为,孔兴燮父子不肖,可以从其他族人中挑一个端正的继承爵位嘛,何必废了呢?
甚至于许多大臣也是如此向朱由榔建议的
朱由榔知道,这些大臣并非迂腐,恰恰相反,对方是一片赤诚之心,是在真心为自己这个天子考虑。
毕竟朱由榔的所作所为,事实上是在砍自己皇位下面的支柱。
他明白,但他就是说服不了自己。
他一想到,如当初塔天宝、马进忠、余龙等诸多数不清的将士,前赴后继,死不旋踵,把自己这个本来十死无生的“前朝余孽”重新推回了南京的皇位上,乃至于今日荡清宇内。
而自己呢?最后却要为了儿孙私利,为了一家一姓的专制,就假装没有看到那八年多来,可以将长江染红的无数鲜血,与衍圣公之类罪魁祸首们,妥协媾和!
当朱由榔回到兖州府城时,最为熟悉天子性格的王夫之倒是没有再劝,而只是道
“陛下心中有气?”
朱由榔闻言长叹
“不错,朕之前就听说衍圣公府豪奢无度,在山东只手遮天,但当亲眼看到,惊讶之余,却只是为昔日尧山、军山湖牺牲的将士们,觉得有些不值。”
“一想到无数人浴血奋战,尸骨如山,最后就换得衍圣公之流,继续在高高在上,安坐享乐,就觉得有些气愤。”
王夫之向朱由榔躬身一礼
八年相处,二人年纪相差不大,与其说是君臣,其实更多乃是有些知交好友的意思。
“臣年轻时,读《三国志》,看到季汉昭烈帝刘备,为了给一个亲信旧部报仇(正史中刘关张并没有结拜),就不顾劝阻,不顾兵法常识,因怒兴师,终至大败。如此为君,怎么会得武侯之类英才追随?”
“今日观陛下行事,方才明白,这世间事,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自古以来,嘴上仁义不离的君主多矣,但都只是以之为用罢了,真正把臣民放在心上,视为手足的,又有几人呢?”
朱由榔闻言大笑
“而农这是讽刺我,这次行事鲁莽和夷陵之战刘备犯浑一样吗?”
王夫之却是摇头
“臣只是有点理解到诸葛武侯了,江南那些士人,都说陛下是‘喜法暴,而恶仁圣’,乃是在行‘霸道’,可以臣看来,陛下此番所为,却才是真正仁圣啊,自古以来,君王多重视自己远重于臣民,而在陛下眼里,那些过去君王眼里‘微不足道’的人,却远比自己重要。”
朱由榔沉默良久,才摇头缓声回应道
“这不是什么‘仁圣’,朕也不是什么大公无私,我只是觉得,没有他们,没有这么多人的牺牲,朕早就死了,又怎么能不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