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曲阜孔府的清算,远超乎了之前一众官员的想象。
因为孔氏在此扎根上千年,实在是太过庞大,该县人口,孔姓者,占二三之数,林林总总,恐怕不下数万。
但事实上,大多数也和普通百姓毫无差别,一样被上层的宗族长老们压迫,变为佃农、长工,残喘求生。
就像当初李自成农民军席卷中原时,不少明朝宗室出身的朱家人居然响应跟随,这些普通孔氏族人对于衍圣公府被清算的消息,可谓欢欣鼓舞。
因为按照光烈朝廷在南方的既定政策,在清算一些地方大族时,于五世以外,非嫡系出身的普通成员,只要没有参与宗族事务,便不在范围之内。
甚至,大部分平时备受压迫的庶出、旁支子弟,还会因此而得到分配田产。
以孔氏为例,在山东巡抚、布政使司衙门的协助下,刑部官员丈量清楚曲阜孔府全部土地所有。
相较于那些浮财,土地才是孔府的根本,初步统计出来的数字,令众人咂舌,曲阜县,皇册在记全部田土,不过一百一十五万亩,孔府一家就独占五十四万亩,将近一半。
而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数字,明中期以后,隐田、假田成风,根据走访调查,和审讯得知,除了这些明面登记的土地外孔氏至少还有将近二十万亩隐匿田土,有的挂在其他人头上,有的干脆自万历以来,就没有登记过。
为了清点这些财产,刑部、大理寺、巡抚、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五个衙门合作,十多名官员,带着近百吏员,花了十余日,才勉强清点出一个大概。
其中,亦不乏孔府在过去百年内,于地方上种种劣迹证据。
至于这么多土地是怎么来的?孔氏和许多豪绅地主一样,通过灾年释放高利贷,再借用官府关系,强行逼债,而后吞并土地。
仅崇祯二年山东大旱后,就一次吞入土地近四万亩。
相较于一般的南方豪族,孔氏在曲阜地方的威势更厉害。
自唐晚期,唐懿宗下旨让孔家第40代孙孔续为曲阜县县令以来,直至后世的乾隆时期,上千年间,曲阜一地的县令、知县一职,都是由孔家世袭罔替。
一般而言,孔家嫡长子担任衍圣公,另一人便出任曲阜知县,以至于许多孔家先辈的墓碑上,直接就明晃晃的刻上身前官职是“世袭曲阜知县”。
毫不夸张的说,曲阜就是千年来,山东境内的“国中之国”,其声势威权,比起什么狗屁藩王、沐国公之流要强得多,毕竟宗室、勋贵虽然坐享富贵,却是不能干预国政的!
而孔家坐拥一县百里之田,有私人武装,有行政权力,免税免赋,国法不及,还世袭罔替,哪里能叫“孔府”?叫“孔国”恐怕还恰当些!
为此,不同于对山东其他府县的既定政策,即当地的府县衙门机构,只要不负隅顽抗,可以先维持地方秩序,等待北伐军接管安排。负责主审此案的刑部主事徐嘉,来到曲阜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左军将士,剥夺曲阜县衙一干官吏的职权,全县进入军管状态。
巡抚李新专门特批,从左军方面要来了一个厢近千军士,参与查抄和稳定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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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庙,弘道门前
左孔庙,右孔府
曲阜有孔庙、孔府、孔林三个建筑群,称为“三孔”,其中孔府就是衍圣公嫡系一族居住之所,而孔林则是孔子及其后裔的家族墓地。
至于孔庙,顾名思义,便是祭祀孔子之所。
一名六十多岁,须发苍白的老朽手持拐杖,带着十余个族人挡在门前。
而弘道门前的璧水桥上,上百左军甲士已经严阵以待,为首军官按刀横视对方,眼神中颇为冷漠。
不得不说,两千年礼教熏陶之下,这个时代很少有能够蔑视孔庙门外牌坊的人,哪怕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平头百姓,也会对这些看似高高在上的尊贵事物,产生某种恐慌与畏惧。
在大多数人眼中,尤其恰恰是不读书,且被压迫得最深,最苦难的农民们,恰恰最吃这一套。
反倒是那些那些上位者,最终念念有词“君臣父子”,其实反而在内心深处,并没有把这些东西当做一回事。
当上面有令要查封孔庙时,几位刑部、大理寺的官员都还没什么反应,下边的普通士卒倒是议论纷纷。
汉代以前,有儒家,但没有儒教,而之后,随着其意识形态和统治阶级的深度捆绑,儒家也就变成了儒教,儒教的经典、人物、文化,被神圣化,尤其是在宋、明、清三代,理学成熟后,达到顶峰。
对于这些普通士卒而言,孔庙,那是“文曲星”、“文昌帝君”呆的地方啊!自己这般手持刀兵冲进去,难道不会遭报应吗?
这事儿,倒是让几位主事官员麻烦了好一阵。
好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且左军毕竟是农民军底子,还是有不少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兵的。
最后,先是查抄了隔壁相对没那么敏感的孔府,随后为首一名左军厢总就亲自带队往孔庙赶来。
这位厢总是西军出身,当年砍了知县造反的角色,最为无惧,百多号人持着各式兵械,就破了孔庙正面的圣时门,直奔内里而去,结果就在弘道门前被一个年老的奉祀官以及十余家仆拦住。
“此至圣之地,休得放肆!”
那老夫子竖眉呵斥
身后十几名年轻家仆,却是面露难色,看着对面锋刃横立的凶光,踟蹰怯懦不前。
为首的厢总也不与这老朽多言,直接一手扬起公文
“巡抚衙门亲署,封存检点孔府、孔庙一干事物,望尔不要阻碍公务!”
那老人乃是孔族中的长辈,名唤孔贞云,论起辈分,大概是孔兴变的曾祖父那一代了,于孔府中,虽然由于倔强顽固,不太受待见,但一直掌管孔庙的日常打理。
“巡抚算什么!”
那老人向天际拱手一礼,昂然道
“洪武十年,太祖敕建大成至圣文宣王庙宇,弘治十六年重修拓广,我大明历代先皇的圣旨,在此门前,尚且还要下马落轿,礼遇甚恭!他李新一个巡抚算什么东西!”
随后又一指那队伍后面的刑部、大理寺官员
“尔等亦是读书人,这些糙汉不懂!难道你们不懂吗!此乃天下文脉至圣之地!焉能有刀兵放肆!”
后方站着的几个官员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动作。
自汉代以后,敢对孔府头上动土的人,还真没几个,一开始他们接到任务,也是心中忐忑不安,他们倒是不怕孔府上下这些老少废物能干什么,而是害怕自己的士林清誉。
在仕途之上,政治声誉几乎就是一个人政治生命的一半,而在这个理学大道至上的年代,干出抄孔府、孔庙的事情出来,十有八九都是要被人打成“奸党”的。
就算天子照顾你,可一旦名声臭了,皇帝也不可能保你一辈子。
更何况,若是摊到一个如嘉靖、乾隆一类善用权术的天子,先偷偷鼓动你把得罪人的事干了,事后再推卸责任“朕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手下人瞎干的”,然后再把你推出去挡枪,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
毕竟,自古天家,有几个不是凉薄自私之人?
徐嘉原本只是秀才出身,与仕途无缘,是当初朱由榔在肇庆不拘一格,征辟两广士人,才得以入仕,八年间,从一介秀才童生,变成正六品主事,受皇恩深重。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他不同于其他人,根本不在乎事后自己可能面对的结果,因为这个任务是他主动争取的。
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报恩。
所以他此行甚至都没有请圣旨,就是为了事后,若引起天下世人非议,有害天子,那他徐嘉,就主动把所有责任揽到身上,表示自己乃是矫令行事,与陛下无干!届时一杯毒酒,以报皇恩便是!
不得不说,古人虽然在思想上固执,但也有很多后人难以想象的品质,比如“重恩义、轻生死”。对于徐嘉而言,遇到朱由榔之前,他不过就是个年近三十,还只是穷秀才的措大,这辈子最好的出路,顶多就是给哪个心善的掌柜当账房而已。
是朱由榔不拘一格,提拔于他,方有今日,以命相报,有何不可?
“不必管他,直接推开,冲进去!无论此间发生何事,我一力承担!”
徐嘉面无表情,冷冷吩咐道
“你们这是要遗臭万年、千夫所指的!”
“等着吧!今日之后,全天下读书人都要戳尔等脊梁骨!”
那老朽边被拖拽,便厉声咒骂
引得跟在徐嘉身后的一众官吏心惊肉跳,暗中悲戚,因为这老家伙,恐怕说得还真不错。
此间事了后,他们最好的结局,就是主动辞职,除非是真的不想要自己和家族名誉了。
徐嘉依旧沉着脸,毫无表示
就在此时,后面圣时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甲胄和喧嚷,而后迅速归于平静,一个清朗男声远远传了过来
“你说谁要遗臭万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