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南京城,并未像北方那般萧索起来,反而由于天子与朝廷的到来,变得更加热闹。
毕竟随着天子銮驾回到南京,随之而来的,还有大大小小文武百官们,足足上千人,以及卫戍京师的军队,官员、将士的家属,这些新的常住人口,都成为了被清廷严酷压制,现在得以解放的商业活动,空前扩大的消费市场。
冬至以后,朱由榔下旨解除南京宵禁,不再限制城内外一切工商活动,甚至还让内阁出台法令,规范行市。
明末时期的江南地区,城乡间农副产品贸易和城市小工商已经相当繁荣了,冬至一过,便快到新年,今岁的年节格外喧闹。
二三十万从湖广、江西、两广各地征发的民夫已经被遣返回乡,作为报酬,光烈三年的夏秋两税,这数省之地都会减免超过百万石粮税。
同时,虽然已经拿下了整个江南,但光烈二年制定的粮税政策依旧保持不变,朝廷税收额度不会超过万历初年张居正执政时期,并且废除一条鞭法,统一纳粮,免除丁口徭役钱。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稍显麻烦了,按理来说,不仅仅只是以“减负养民”为主旨的税收政策要执行,同时以抑制兼并为目标的“四清新政”,重新丈量清算土地、清算苛捐杂税、清算劳役派遣、清查减租减息要一并实施。
但内阁却表示,人手不够了。
是的,过去光烈朝廷掌握的地盘看似不小,但事实上除了湖广以外,其余两广、云贵都并非这个时代的人口、农业重地,而江南虽然还没一个湖广大,但论及经济体量、人口规模,却比湖广和两广加起来还多。
原本勉强够用的官吏储备一下子就捉襟见肘起来,明眼的江南士子们纷纷翘首以盼,大家都知道,过不了多久,新朝廷就得开科取士,选用官吏了。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这个关键节点,朱由榔并未像以前的皇帝那样,动荡之后,广开“恩科”,迅速从士绅统治阶级后备军们汲取新生力量,填补空缺。
而是果断开起了历史倒车,学明初的朱元璋,搞起了征辟制。
朱由榔也没明说不搞科举,但至少眼下恩科是没戏了,这顿时让原本期待无限的士绅们陷入迷惘恐慌。
但朱由榔做得很巧妙,他虽然未开恩科,但在征辟过程中,却也没有绕过江南士绅,相反,如陈子龙等一批参与过抗清事业的,东林复社的中坚人物被应召入朝,一下子就把原本利益一致的士人们分裂开来,就算要喷,首先也是喷陈子龙、姜曰广之流如何“谄媚献上”,其实就是吃不到葡萄酸而已。
另一方面,让士人们更为矛盾的是,朱由榔却也没有展现出像朱元璋那种想打压文官的想法,恰恰相反,朱由榔在新年来临之际,做了一个震动整个大明朝堂和士林的制度改革。
有明一朝,内阁属于皇帝的“秘书机构”,其任免是相当随意的,而且所谓内阁职务,并非一个官员的主要职务,往往阁臣都是尚书、侍郎兼任。
但等局势稳定,堵胤锡、姜曰广两个新进阁臣回到京师后,朱由榔下旨,从此后,内阁辅臣不得兼任六部官职,六部尚书可以列席内阁会议,发表意见,但最终决策权由内阁决定。并且阁臣任免,必须由皇帝明发大诏,于大朝会之上郑重其事的进行,其中首辅的任免,还需告于太庙,所谓“宣麻拜相”。
要知道,朱由榔可是废了司礼监的,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大明朝廷的中枢决策权都聚于内阁之手,内阁辅臣不再只是作为皇帝的秘书或者顾问而存在,而是变成名副其实的——宰相。
明初废除了两百年之久的宰相制度卷土重来。
故而,文官士人们的心情相当复杂,一方面,宰相制度的恢复,意味着文官将真正有了可以获得主宰国家权利的可能,就如同汉朝的丞相、唐朝的三省、宋朝的中书门下,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可以和皇权抗礼的存在。
但另一方面,朱由榔又表现出对江南士绅集团的明显排斥或者说警惕,对于文官集团的戒心,是所有人都能体会到的。
这位年轻的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即使到了夜里,南京城中格外热闹,没了宵禁,城中许多富贵人家开始“报复性消费”,倒是养活了不少沿街小贩,和入城贩卖农副产品的农夫。
灯火烁烁,犹如星星点点,铺满整个南京
紫禁城华盖殿外,朱由榔披着皇后给的披风,站立在殿外宽阔的玉阶之上,年轻的天子身姿挺拔,那大概遗传于万历的容貌相当不俗,再加三载砥砺,却是威势凛然。
奉天殿被毁后,本来按照瞿式耜他们的想法,应当马上重建,朱由榔却是让缓缓,修宫殿这事费钱费力,眼下江南初定,有的是花钱地方,干嘛浪费在这?先把空地清理出来,以后再盖也来得及,反正奉天殿用处也不多,大朝会暂时改在谨身殿便是。
朱由榔这个天子其他不言,“勤俭”二字是满朝公认,和崇祯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入南京以后,坚决拒绝了下面招纳宫女、内侍的建议,只带着原本肇庆那少得可怜的后宫,宫女太监加一块连三百人都不到,其中一小半还被打发去服侍太后,让原本就宽阔的南京宫城显得空旷不堪。
至于内帑私财,废除皇庄之后,便只剩下海务公司的股份收入,虽然也不少,但朱由榔基本都是用作亲自抚恤牺牲将士家属,一到南京,便专门从内帑中拿出两万两,将肇庆的忠烈祠迁到南京,并且扩大,增录此战中牺牲将士姓名。
而对于自己,朱由榔带着皇后,一众宫女内侍们,竟是在原本荒芜御花园开辟池塘田地,种些时蔬瓜果。
这一番动作,让素来以能喷、敢喷成名的文官士人们都不知如何下嘴。
身后,刚刚结束今日内阁工作的瞿式耜见天子在此,却是走了过来,三年来,这位首辅见证朱由榔一步步成长,虽名为君臣,但感情上,颇有些长辈与子侄的情分在,这倒与历史上永历帝和瞿式耜的关系差不多。
“瞿卿不回去休息吗?”
朱由榔见瞿式耜过来,关切道
瞿式耜只是抚须笑道
“臣还没到吕阁老那个年纪呢,不过这几日见陛下喜欢在这华盖高处眺望,颇有些疑惑罢了。”
朱由榔轻笑,摇了摇头
“没什么心思,只是有点憋闷,刚来时还没什么,只觉得忙了这么久,总算能休息了,结果住了几天,就觉得憋得慌,以前在肇庆时,那丽谯楼多大点?要么在府衙批奏章、开会,要么出城与将士们训练,闲时还能带着亲兵,跑到乡下、跑到海边,看看耕田,看看港口,后面更是征战在外,马不解鞍。”
“如今突然闲下来,前两日还想找个地方跑马练箭,可一眼望到这些看不完的宫阁殿宇,就觉得没什么意思,死沉沉的,唯有这华盖殿够高,还能望得见南京城内的灯火景象。”
瞿式耜先是愣了愣,而后略有所思地道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这次改革内阁,要重定汉唐宰相之制,便是担心日后君王,若至此长于深宫中,纵使手握宪纲,却还不如让宰相秉政,是这样吗?”
朱由榔却是缓缓摇头,望了瞿式耜一眼,叹息道
“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