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榔骑着战马,感觉自己的大腿都要失去知觉了。
大军已经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从千秋峡突出后,清军也没有愣着,在短暂的混乱之后,立刻尾随追击而来。
在冷兵器时代,撤退是一件比进攻和防守更加难以指挥的战术。
由于封建时代军队组织散漫,信息和命令很难传达下去,往往前面才刚刚下令有序撤退,后面就演变为全面溃败了。
虽然高一功、赵印选都是合格乃至优秀的军队指挥官,但也无法改变这一普遍现象。
就在当天晚上明军全面反攻之后,各军立即开始南撤,一开始由于安排了殿后部队,还算井然有序,可是当清军多路反应过来向南追击后,这种撤退立马变成了溃逃。
事到如今,朱由榔周围还能聚拢的人马已经只有四五千,除此外还有一千多由高一功带着在后面殿后,估计一两天后能够赶上来。
而剩下的近万人则大多已经全面溃散,分作小股,像无头苍蝇般四处流窜。
好在南撤之前,赵印选也做过安排,吩咐各军中下层军官,若是没跟上大部队的溃兵,可以暂时向东行进,与活动在东面尧山方向的胡一青汇合。
当然了,兵荒马乱的,这近万人马能有个三分之一成功汇合就已经烧高香了。于是除此之外,赵印选还安排了一支骑兵在队伍后面接纳收拢溃兵,但明军骑兵本来就少,两万多大军撑死也就能凑出千余骑,能拿出来干这事的也就两三百骑而已,效果估计也很有限。
正是四月末的晚春时节夜幕中,按照后世的经验,此时的两广地区不说炎热,好歹也是温暖的时候,可在这正当小冰河期内的明末,朱由榔却由衷感到一股寒意。
一堆篝火在简陋的营帐中间支立起来,火光悠悠,将一众君臣的面庞映照闪烁。
“陛下勿忧,此地离灵川不过数十里,清虏追不过来的。”
赵印选见朱由榔神色淡淡,安慰道
其实朱由榔倒是不为这个担忧,穿越过来也有小半年了,其中一半时间在打仗,就算是个对古代战争一无所知的现代人,经过这么些天,也算是有了许多基本的战争常识。
比如说在古代,军队一般是不会在夜晚战斗或是行军的。
这一方面是因为古代士卒生活条件很差,缺乏肉类摄入,往往由于缺乏维生素a而患有夜盲症,一到夜晚,基本也就丧失了大半战斗力。
另一方面,此时的军队组织极其简陋粗放,士兵几乎全是文盲兵痞,组织度极低,在白天,有将佐军官带着亲兵不断弹压约束还好,一到了晚上,信息传达困难,如果不就地宿营,而是置于野地行军的话,基本上就是群无头苍蝇。
所以当年唐朝名将李愬雪夜下蔡州,才会成为千古传诵的经典战例,因为一般只要到了晚上,古代军队不会轻易行军作战。当然,也是有特例的。比如说明代辽东的“夜不收”,其实就是现代的侦察兵,只有这种少量精锐才能拥有夜间行动,执行任务的能力。
只是,之前无论是潮惠之战、攻取闽南还是“白衣过江”在龙场盟誓,防守千秋峡。虽然也都有风险环生,可毕竟还是不断取得胜果,在一次又一次的“赌”成功后,也许是在荷尔蒙或是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他仿佛能将那些恐惧与生死间的危险置之脑后。
可说到底,他不过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而已,长这么大,连死人都没亲眼见过,又何谈血雨横飞的战场?
近小半年的紧张生活,其实只不过是一种“应激保护”的心理状态而已,就像一个人溺水之时,会不断以超乎寻常的力量,拼命企图抓到什么一样,作为一名穿越者,他知道自己的结局有多惨,他无法坐视这一结果不可逆的到来,所以他想抓住一切机会改变历史。
从过去的小半年中,他的所作所为看起来是“正确”的,可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却让他真有些茫然了。
即使之前已经考虑了一切,即使之前已经安排了一切,可当真正眼睁睁看着上万大军轰然而溃,无论自己怎么呼喊,怎么叫嚷,那惶恐、惊骇的气氛就像波涛汹涌,能够淹没每一个人。
“我去营地里转转。”
朱由榔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居然没有用“朕”自称。
坐在一旁的高一功和赵印选见皇上神色不对,也未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下面做好护卫工作。
倒是王夫之见状,心中略有所悟,出言道
“臣陪陛下走走吧。”
朱由榔点了点头
薄云笼罩的夜空下,月光稀稀,此时的广西开发程度很低,崇山峻岭当中,军队只能分成好几个部分宿营。
他们宿营的这地方是一个河谷,还算开阔,大约能容得下一两千人宿营。
帐篷很少,基本只有中层军官以上才能睡里面,好在朱由榔一再要求下,数不多伤势较重的伤员也能挤进去。
不过朱由榔也知道,这其实没什么用,在这个技术落后,还缺医少药的年代,这些重伤员活下来的概率不会比开饮料得个“再来一瓶”多多少。
说起来,之前他虽然也和军队辗转了这么多次,可都是被高级将领和亲卫环绕之中,今天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自己麾下的普通士卒。
这些人从后世的角度上看,大抵和新闻里那些中东战争中外逃的难民差不多,甚至更糟糕。
穿着破了好几个洞看起来至少个把月没洗的各色麻布衣服,下身也许是没布料,也许是图方便,裤子大多只及膝盖,只是为了防止荆棘割伤,又在小腿上打了绑腿。至于鞋子,一部分有着自己编的粗制草鞋,而更多的则光着脚。
身边各式杂七杂八的兵器散乱摆放着,既有看起来已然锈迹斑斑、上残下缺的刀矛,火铳,也有本来是农具的犁耙、锄头......
士兵年龄从十五岁到四十多都不罕见,其实基本都是一副头发花白,蓬头垢面,脸上斑斑迹迹的样子,而且身材矮小,大多数都不到一米七,许多人甚至只有一米五。
朱由榔知道,这是营养不良的缘故,这就是明末。
他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眼前的这支军队,已经算比较好的兵源了,征召是是被称为“丁壮”的......
他知道,在这个时代,这些士兵都已经算是过得不错的了,虽然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但起码一天还能管两顿饭不是?十天半月的说不定还有几钱饷银。
而更多,更广阔的的流民和破产农户,要么冻死街头,饿毙乡野,要么被清军、官兵和流寇轮番祸害,连这点博命的机会都没有......
自己好像改变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他突然觉得,若是自己没搞这么多幺蛾子,就随着历史大势,跟着瞿式耜他们西逃广西、云南,也能过上七八年稳定日子吧?说不定在依靠自己后世的预见,提前脱身,跑到海外东南亚、印度,乃至于欧洲去就此安享一生也不是不可能......
王夫之一直小心翼翼的跟随在朱由榔身旁,见皇上神色萧索,大致也猜度到一些缘故。
轻声劝到
“陛下何必气馁?”
“朕只是觉得......做事真难。”
王夫之轻叹一声,却没有接着劝,而是说起了自己。
“臣家中算不上富贵,家父不过一秀才而已,正是如此,见惯乡县百姓种种苦楚,官吏腐败无能,党争难制,乡绅鱼肉地方,横行不法。”
“一开始何尝不是满腔汹涌,气愤山河,发誓定要做些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后来一路碰壁,流寇肆虐,朝廷空有百万大军而不能制,鞑虏南下,满朝公卿只得引颈待戮,身为人臣,何其愤然!”
“衡阳失陷,家父逝于逃亡路中,死前叮嘱,令棺梓不得入城,言曰“以避胡虏腥气”!身为人子,何其羞愧!”
“可正因为如此,臣才明白了一点道理”
“这天下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
“天下事不在乎成与不成,而在乎做与不做!今陛下高举义旗,振臂岭南,两江万民响应,多少志士奋战于前?多少士民翘首相望?”
“此情此景之下,如不进取,何以相对汉地十八省父老?纵使有朝一日兵败难回,起码昭昭青史,我大明也不能比不上前宋崖山投海的十万士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