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并非是我的圣术不好。”青儿自言自语。
阳光妩媚,映照山草间,微带枯色的猪肠草在陡峭的山峰缝隙间摇曳,展现着随和而倔强的生态;恰是一缕晨风吹动女子的轻纱长裙,勾勒了窈窕的曲线。
少女步伐轻快,沉吟道:“是我的距离不够。”
她左顾右盼的欣赏着山间美景,深吸一口迎面的清新空气,评价今天的秋风不错。
过了一会,青儿适时想道:我是不是可以把这样的好天气、好风景告诉他,好让他允许我靠得更近一点?
她脸上露出恬静的微笑,深以为然,“嗯……要让他更多的放松警惕。野兽,也是会累的。”
“哗——”又是一筐草药投入圣泉。
“败战将军,我来啦!败战将军?败战将军?蜀黍?葛格?……嗯,对嘛,抬头看一下,不然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草药散开在池中,渐渐升起水雾,挥发出浓郁的药味,石窟周身淡淡的泛着的荧光,随之隐藏在霓虹水雾中。
水滴叮咚响,池中石壁下被锁链束缚的人影,红瞳熠熠,又很快隐没。
他重新低下头,今天依然是兽性主导。
“你可是我第一例化作兽性的病人,我是要成为一名伟大医师的,你可不能在我手中被医没了……啊呸呸,这不吉利的话可不能说……总之,成为我伟大医师之路的见证吧。”
“……今天,我要给你介绍咱们隐土的好山好水。咱们隐土呢,是个世外桃源,山好、水好,人杰地灵。这……春暖花开,夏天晴朗,星光璀璨,秋天,秋风高爽,夕阳很红,冬天冰天雪地,青山白头。”
许是说到青山又想起了爷爷,少女的眼眸又有些黯淡。
“其实,也就这一带比较好吧。”
“穷发之北,皆是石质沙漠。前线以南,才是我们居住的隐土,越往山里走,越是会碰到大虫。”
“吼!”池中隐隐传来野兽般的低鸣。
每次她讲多了,它都要凶她。
青儿一拍池水,奶凶道:“为你摘草药,我可吃了不少苦,你还凶我,我也凶你,嗷呜——”
“吼——”
“嗷呜——”
“吼!”
他们一声一声的对吼着,像是完全不知语言的孩童。
许久,青儿玩累了,有些尽兴,就坐在池子边的石阶上休息。池中的“他”,也静了下来。
她应该是很久没有与人聊天的对象,很快又找到话题。
“你是中原来的吧。中土,九州之心,有个人多而繁华的国度,——哦,我们可是同源,都是炎黄子孙、血脉传承,只是处世不同罢了。”
“我羡慕你们呀,烟柳小巷,人来人往,闹市佳节,书生课堂,有才子佳人、比翼双飞,两小无猜、情意绵绵……”她许是说了一些感觉露骨的话,羞涩的捂了捂脸,眸中却闪过一丝向往。
这都是她在书上看来的,但也确实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她打开手,偷偷向池中看了一眼,自然什么也没看到,药雾遮挡在他们之间,便抿嘴一笑。
他是爷爷送给她的病人,只要是爷爷送的,不管是什么,都算是礼物。
“其实也不对,我只是也想去中原玩玩,爷爷曾给我讲过那里的风土人情,我听说洛阳很美,我想去看看。”
……
就这样,石窟中响着清泠如黄莺鸣谷的少女话语,叽叽喳喳,起起伏伏;又像是一个人在表演话剧。
讲累了停下,青儿光着脚丫坐在石阶上,踢起水花。玉足晶莹剔透,像是从小踢着这汇聚天地精华的圣泉水长大。
恍惚间,依稀记起从前。
一个五岁大的丫头,踢着水花,小小的脚丫刚好够着池水,激起泉水碧波。
……
“青儿。”
“吟者阿姨。”
“又在这里踢水玩啊。看到你爷爷了吗?”
“没有呀,吟者阿姨。”小娃娃奶声奶气道,“青衫爷爷去哪了?前几天爷爷说家里蛇太多了,不安全,让青儿先待在这里,过几天,等蛇跑了,再回家。”
“这几天你都待在这?”
“嗯,爷爷说这几天青儿哪也不能去,不然再也找不着家了。吟者阿姨,青儿怕,青儿饿。”
“这狠心的家伙……青儿才这么小。”女人小声的抱怨着,又道,“青儿……今年多大了。”
“五岁。今天是青儿五岁生日。”
……
“青儿,这个给,吃吧。”
“嗯……”小娃娃飞快的咀嚼。
“青衫……青山上,你们住得还好吗?你爷爷最近怎么样?”
“嗯……爷爷好像不舒服,他的嘴好黑呀。”
女人震惊,小声道:“连青衫都中毒了么……”
“爷爷说那是被山里的大虫给伤了。坏蛋大虫!大灰狼大虫!臭大虫!”小娃娃一句一个蹬腿,踩得池面荡漾层层波澜。
“青儿乖,乖。”女人抚平女娃皱得凶的小脸,“不闹,青衫爷爷没事的。”
“嗯……”小娃娃继续咀嚼。
“青儿,慢点吃。青衫……你爷爷,最近有没有提起吟者阿姨呢?”
“没有。”
女人无声叹息。
“青衫爷爷在的时候不见吟者阿姨,吟者阿姨在的时候不见青衫爷爷,奇怪,你们都对青儿这么好,为什么不在一起陪着青儿呢?”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唔,好难理解。”
“……”
“吟者阿姨,掌门爷爷,掌圣爷爷……你们怎么都来了?”
“吃完生……东西了,你有什么感觉吗?”
“感觉,感觉很好吃。”小娃娃舔着淡红色的泛着油光的手指。她又停下,疑惑道:“你们,为什么都看着青儿……哈欠,青儿有些困了,要睡觉觉。”
……
“青儿,又在踢水玩啊。”
“吟者阿姨,今天我满七岁了,青衫爷爷说要送我礼物,今天不需要练功,好久没踢水玩了,嘻嘻!”
“还记得两年前你家闹蛇的时候,青衫……爷爷叫你一个人呆在这儿,吟者阿姨来找你,那天也是你生日。”
“嗯,记得。我好像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等醒来的时候,吟者阿姨和青衫爷爷在一起……嘻嘻,陪我。”
“小鬼头!”女人点了她的小脑袋一下,“还记得你当时的状态么?”
“记得。我就是直挺挺的躺在水里。”说着,小鬼头往后一仰,“就是这样。”
“扑通!”落水的声音。
“你这丫头!”吟者赶紧去拉她,也许是忘了自己可以隔空取物的本事,竟亲身把衣裳也弄湿了。
“咯咯咯——好玩儿!”
“一身水,也不怕冷,真是的!”
“吟者阿姨,你知道的,青儿从小就不怕冷,也不怕孤单。”
“傻孩子。”女人轻轻的抱紧小丫头。
“娘!”
“嘻嘻!可别这么叫。你知道,青衫捡你的时候,你便是天为父,地为母,我可担当不起——”
“青儿知道。”女孩一字一顿。
气氛有些冷场,女人又找话题。
“那里曾有块石头,本来面朝池心,正面刻有一首诗;但上次你在池中醒来,大石头移到了池中央,诗也被岩壁掩盖,你还记得那首诗?”
“嗯!”
“青儿真是天资非凡……那是一首残缺的诗,等着那天青儿继续谱写呢。”
“真的吗?”
“那首诗隐藏着圣火传承的辛秘,除了我们家圣女,还有谁能解开?”
“嘻嘻!”
女人轻轻帮小女孩用真气把衣裳蒸干,细细叮嘱了几句家里长短,便从身后取出某物。
“青儿,送你的。”
这是一本封面质朴的书,有些泛黄了,但依然很干净,里面记载的都是些隐土没有的民间趣闻。
“吟者阿姨,青儿好开心!”小女孩翻看着里面有趣的插图,高兴得手舞足蹈。
“其实,这是青衫爷爷给你的,托我带给你。”
“我的礼物在这里。”女人又抽出一本书,红色的封皮,内容就没这么有趣了,是本关于“灵”的书。
“灵”,为古时以舞请神的巫女。
小小青儿抱着于她而言偌大的书,漂亮的大眼睛笑得像一渠弯弯的水潭;她又撇着玉膏般的嘴唇,委屈道:“青衫爷爷呢?怎么没来……”说着,却是眼泪要掉下来。
“这狠心的人。哼……哼……”女人不禁抽泣,故搂住她,用手揉了揉其丝滑光亮的头发,掌心的温度像要一点点藉慰小女孩的心灵。
“青儿,以后便是我们两个,等他呗。青衫,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青衫爷爷,青山爷爷!为什么青衫爷爷不要青儿了,是不是青儿练功不乖,是不是青儿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好,是不是青儿太淘气了……呜呜!”
“不是的,青儿很乖。是青衫爷爷有重要的事情去验证。”女人赶忙安慰道。
女孩哭着哭着,便在女人怀中安静下来,便是睡着了。
“青儿,你也是个命苦的……当年你兽域觉醒,百蛇来朝,连青衫都中毒了……他倒是隐瞒了真相,要我们封印你的本命体质。圣石,便是在那时移了位,因为,唯有千年的五行火之气,才能彻底压制……玄冥蛇阴……”
……
后面的话就再也记不得了。
青儿已经这样盯了水面许久,水纹模糊她的脸,如何也看不真切。
她自语:“吟者阿姨当时为何要留下线索,真是无心之言吗?”
女人不可能不知道她过目不忘的天资,一定是有其他目的。
于是乳白色的水面发生变化。
当最后一圈水涟荡过,青儿的容颜倒映在水面,便似镜花水月般梦幻。
她的眼睛明亮干净,眼角的线条柔和却又分明,如莲苞尖尖一角。
她凝视着水镜中自己的双眸,忽升起一股陌生的情绪,这种感觉像是凝视陌生的自己。
她柔和的脸颊变得冷漠,这种冷漠不受控制。
她心中不觉想,镜中的“她”应不是自己,顿时,那个“她”变得森然起来。
“你是谁,到底来自哪里,什么出生?”当青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发出一声娇喝打断沉默。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池中的“他”正抬起头来,红瞳在雾中闪烁,像是发出无声的嘲讽。
青儿松了口气,便放开“场”对水面的压制,池中传导的波纹又模糊了镜中的脸。在“场力”完全消散前,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摆出一个像桃花一样灿烂的笑容。
即使一个人独处,也要练出最好的笑,这样在人前才不会失了礼;没有礼,人和兽有什么不同……这好像是一本儒学书上的观点。
“等等!兽,兽域……被封印的兽域。”青儿忽然意识到什么,“血红魔瞳发动后,不正是兽的意识吗,那他现在不可侵犯的场,不正是兽域的一种?”
要不要试试,也许他们真的是同一种“人”。
她又犹豫了,左右食指交叉比划。
“……有什么关系呢?要不要试一试?可怎么试呢?”
“不管了,莽他!”青儿一咬牙,便是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势,“反正也不会死,最多掉块肉!”
于是她向池面发起了冲锋。
“轰!”
“哎呀——”
池面荡起层层波涛。
“我就不信了,再来!”
轰!
“哎呀!”——“再来!”
轰!!
“哎呀!”——“再来!”
轰!!!
女孩柔弱的外表可能有比想象中更坚强的内心;当她屡战屡败,不肯放弃,究竟是怀中怎样的心情?
他们之间是划清界限,还是划破心间。
朦胧间,他醒了。
看到一个精灵般清秀的姑娘静坐在水面上。
血迹沾染花白胸脯,美得像冬天雪地里的梅,鲜艳如二月里的花。
只是太远了,看不清是谁。
若是……靠近点就好了。
……
又一次借它冲击自身封印,青儿实在没有力气,躺在水上,静息脑海中的嗡鸣。
“青衫爷爷与长老们下的封印,果然不是那么好破的,这样也好,兽域,应该不是什么好东东吧。”
她忽然发狠一指池中之人。
“咳咳!我吐血三升,你要赔我!”说罢,便晕了过去。
“咚!”轻微的响声。
红瞳妖艳,它发出嗜血的低吼,血腥味刺激的它想撕碎任何东西,白蒙蒙的雾气重新笼罩他们之间。
不久,忽然雾散尽,青儿倏地从水底浮现,她上半身的关节划过一道惊人的弧线,柔软得像没有关节。长发贴身,依然掩不住柳腰轻曳,胸膛挺起,冷艳如高贵的女王!
“她”赤身静立在水时,玉足像踩在一面光滑的镜子;“她”妖冶无声,动作轻慢,像是凭空出现一条蛇妖。
但“她”出现在那里却没有丝毫不妥,梦幻的石窟本该就容许这样画中的人物;“她”站在那,直视壁顶的五彩斑斓,大眼微眯,便成了狭长的蛇瞳,泛着森然的红光。
“她”以审视的眼光看向池中男子。
许久,向前走了两步,伸手碰触虚空,摸到了一层无形的屏壁,料想便是他失控的场。
绝对领域!?
“她”轻蔑嗤笑,下半身悄然潜入水中,便似仰首的水蛇,“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