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舟亦在看着裴皎然,目光中透露出一丝不敢相信。他们的担心好像是多余的,裴皎然并没有掠夺他们的利益,甚至大方地把盐铁利划分给了他们。可是这样的改革,无异于是要了那群内宦的命。他们会同意裴皎然这样改么?
沈云舟的眼神更加迷茫了。
“明日先去勘察官河情况。漕改的事暂且可以先放一放,诸位看看还有什么地方欠妥当,我们可以再商量。”裴皎然看向沈云舟温声道:“以后要沈刺史多多协助某。”
“裴相公放心,我等自当鼎力相助。”
此时酒已过三巡,众人也三三两两地各自告辞离开。
看着每个人面上的笑意,裴皎然牵唇。
等她步回院落时,只剩下周蔓草的屋里还亮着灯。
听见动静,周蔓草推窗探出头。笑盈盈地望着她,“可算回来了。碧扉可是念叨你大半天。”
驻足在周蔓草窗前,裴皎然转头望向碧扉的屋子,拢起臂弯上滑下去的披帛。
“她就我这么个亲人,自然得念着我。”裴皎然往窗框上一靠,抱臂而立,“我们此行江南,艰险未知。还望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明白。我也很喜欢碧扉这丫头。不过说起来她的性子和你天差地别,你居然能够忍受她。”周蔓草目露好奇地看着她。
“因为她很温暖。”打了个哈欠,裴皎然懒洋洋地道:“唉,困了困了。我得去睡了,明日还得早起呢。”
在妆台前解去钗环,裴皎然敛眸轻叹。她因着前世的事,对碧扉心存愧疚。醒来第一眼瞧见碧扉时,又惊喜又难过。
难过在,她忘不了那个漆黑雨夜里,倒在血泊中的碧扉。明明已经奄奄一息,却仍旧往家的方向爬。即便她手刃杀害碧扉的凶手,也难平怒意。喜在,她终于有机会把她留下。让她活在自己的庇护中。
原本她是想这辈子都让碧扉无忧无虑。但阿兄的话,还是点醒了她。这个世道对女子总归是残忍无情的,与其护着她,倒不如亲手教会你的生存之道,教她安身立命的本事。所以她将她带在身边,亲手教导。
她想这一世的碧扉,会比上一世活得更加自由精彩。
漫长的夜转瞬即逝。
不凑巧,扬州下起了雨。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裴皎然睁眼望着帐顶发愣。转眼起身,趿鞋走到窗边,推了窗望向窗外。
窗前栽的芭蕉树被雨水浇得摇摆不定,一旁塘中的菡萏亦在摇曳。头顶的浓墨般的云翻涌着,滚滚雷声不歇。
忽然有一撑伞的仆役,步履匆匆地跑了过来。在廊下收了伞,正欲敲门。恰好瞧见裴皎然站在窗前,忙上前。
“裴相公,刺史派小的来问您。今日还是要照旧去河边勘察么?”仆役语调恭敬。
“照旧。不过让他准备船吧。雨大,坐船也好见识见识南边的风光。”
换了身缺胯袍,在屋里用过膳。裴皎然便带着碧扉和周蔓草往院门口去。
此刻沈云舟带着州府的别驾和庾峤在府门口候着。
“走吧。”裴皎然登上了小舟。
她和沈云舟、扬州别驾,以及庾峤共乘一舟。其余随行之人,则分别乘其他船。一共五艘小舟,沿着官河一路去往七里港。
小舟携雨飘摇而行,博山熏炉吐香,钧窑瓷中盛酒,竹帘轻纱半卷似浪堆。摇橹声声声入耳。掀帘而望,入目是乌瓦白墙,青石桥。
一切都是江南风光。
裴皎然倚着凭几,手旁是新沏好的茶。
“裴相公是江南哪里人?”沈云舟笑问道。
“我?”裴皎然笑睨他一眸,“我家在江南许多地方都置办了居所。不过常住在苏州,我祖籍亦在此处。”
“我们南人能有裴相公这般的奇才,实乃幸事一桩。若今后能同气连枝,何愁不能大展身手。”
话音甫落,裴皎然笑而不语。藩镇坐大除却本身实力外,长安有人支持也是一方面的原因。尤其是江淮这样,盛产文官出任节度使的藩镇。以乡党为名,组建利益同盟更不是什么罕事。
经泾源兵变后,藏在脚下这艘帝国巨舰的蛀虫悉数冒了出来。现有的赋税,已然无法支持支国度用的运转。中枢和藩镇之争,南人和北人之间,世族和寒门之间,南衙和北司的都在,一场场斗争占据了整个王朝的核心。而眼下朝廷也需要一场利益斗争,来重新掌控江淮漕运。
“又非南北相争之时,何必分什么南人北人的。你我同食君禄,自当同为君分忧。”裴皎然啜饮口茶水,捧着茶盏在指尖转动,“有些话不必再提。 ”
“裴相、沈刺史前面便是七里港。”庶仆的声音从外传来。
闻言裴皎然掀帘。雨已经停了,带着潮气的风扑面而来。
“这雨停的倒是时候。”裴皎然下船上岸。
熟悉的江淮官话随着小贩们的出现,一声声传入耳中。
裴皎然感慨道:“一扬二益,这扬州还是如此热闹。”
对于裴皎然而言,来扬州其实和回家没什么区别。她在这住过一段时日,扬州也依旧和她记忆中一样繁华。
四四方方的长安城,其实远比不上扬州的繁荣热闹。七里港附近来往商客络绎不绝,码头上人声鼎沸,千舟竞渡于河上。随便一瞧都能看见粟特人、回鹘人还有波斯人。他们向来往的路人兜售自己带来的奇珍异宝。纸醉金迷的扬州,堪称逐利享乐的销金窟。
“不必警戒了。”裴皎然拦下了沈云舟欲安排人清走百姓的动作。
她本就出行隐蔽,而要不是随行那几人泄露了她的行踪。她倒还真想微服私访,探听扬州的情况。
一行人都上了岸,站在岸边。静候着裴皎然的指示。
“某、沈刺史和庾司士,我们三人一道走吧。”裴皎然望着其余人,“你们也分散走。”
这次同行者,加起来一共有十余人。尤其是沈云舟这些扬州本地的官员,若是聚在一块走。有心人立马能察觉出来了不一般的人。她恐怕问不出自己想要的。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