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辈二字出口,众人一愣。转眼面上浮起笑意。饶是谁都没办法不喜欢一个德才兼备的后辈,尤其对方还是朝廷派来的。在声名显赫的同时,又身在高位,却愿意自降身份,很明显是带着十足诚意来的。
只是她占了晚辈的身份,同样意味着话要挑着谈。毕竟台辅阁臣间的关系弯弯绕绕,哪里是一句话说得清的。
沈云舟微微一笑,“我等今日集于此,皆是听闻南方嘉树归于旧巢,特来观之。”
闻言裴皎然笑而不语。这番话既点明了她出身江南,又切切实实地将她夸赞了一遍。这些人啊都是省油的灯。裴皎然禁不住笑叹。
在众人的簇拥下,裴皎然步入园中。园中热闹无比,陈设也是新奇。这次的宴席是打着为她接风洗尘的名义来的,各家都备了礼。眼下礼物就堆在主位旁。
觑着那堆礼物,裴皎然转头睇了眼身旁的沈云舟。搭着碧扉的手敛衣落座。
她一落座,其余人也跟落座。连带着周蔓草和碧扉也安排了座位。足见这些江南豪族的用心十足。
主客皆至。宴上管弦丝竹声皆起,舞者踏乐而来。不知是不是考虑到裴皎然是女郎的缘故,宴上的舞伎和乐伎皆是清秀妖娆的年轻郎君。
酒过三巡。沈云舟抬手击掌。
只见一绯袍官员起身出列。
“扬州刺史沈云舟特献西域蔷薇水。”绯袍官员捧了一锦盒。里面搁着一琉璃缶,缶口以蜡封着。 他笑道:“此乃西域秘制蔷薇水,需采摘混着晨露的千朵蔷薇,再用白金甑历蒸千遍。终得此蔷薇水。”
说着绯袍官恭敬作揖,遂抬手击掌。只见两仆役抬着一大架出来。其上铺了块轻盈洁白的狐腋,远远看去都能感受到它的柔滑感,仿佛披上此物便可揽月加身。
“此乃刺史所藏的千狐之腋。特献给裴相公裁衣。”绯袍官员笑着道。
低头扫了眼案上的白玉酒盏,裴皎然微微一笑,“沈刺史的心意,某会如实转告陛下。”
她知道沈云舟的用意是什么,只不过这些礼物她还真不能收。她要收了不仅利益和这些人绑在了一起,指不定还会被别有用心的人以此参她一本。
这番话落下,其余人面色微变。皆看向沈云舟,然沈云舟只是摇摇头,并不多言。有了他的授意,其余人皆上前奉礼。
所奉皆是奇珍异宝。然裴皎然照单全收的同时,又冲着西北方向一拱手。直言会将这些礼物悉数呈于天听。
“不知裴相可否随某移步内苑一谈。”沈云舟道。
抬眸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沈云舟,又见奉礼的人所剩无几。裴皎然便留了周蔓草和碧扉下来,把礼物收好造册登记。不再多问原因,径直跟着他往内苑去。
一道而来的还有各家家主。方才在席上沈云舟已经将众人介绍了一遍,眼下他们跟在后面小声交谈着。
在沈云舟的带领下,众人走进了一处水榭内。水榭内已经备好了茶水糕点,显然是一早就知道有人会来。
待众人落座,沈云舟忽地道:“某特意来向裴相请罪。”
猜出了沈云舟此话意义为何,裴皎然神色自若。听着沈云舟继续道:“先前桓锜已有不臣之心,曾多次遣使拉拢某。而某因担忧考课一事,未能及时检举。是某失职。”
担忧考课,未能及时检举?以吴兴沈家的能力,还不至于会惧怕桓锜在他的考课上做手脚。无非是二者利益勾连,既是得利者,又怎么损害自己的利益。而今又来请罪,无非是担心会被朝廷清算,被吞噬利益。说到底江南这些豪族还是想和朝廷维持,以前和桓锜一样的局面。
眼下看沈云舟这番做派,只怕他是这些人中的话事人。他有官职在身,也是最着急撇清关系的。
望了眼沈云舟,裴皎然莞尔,“刺史公忠体国,一片赤心,陛下是知晓的。又何谈请罪之言。”
沈云舟面露歉疚,“臣多谢陛下体恤。只是还望裴相能够手下留情。”
裴皎然微笑看着沈云舟。此刻夏风吹动了两侧垂下的竹帘,光影明灭不定。漏进来的光或投在地面上,或投在众人身上。增添了些许诡异感。
手下留情?只要这些世族豪门肯多让利几分,她当然愿意手下留情。
“留情?这留情二字是从何说起?”裴皎然睇了眼沈云舟,面朝众人笑盈盈地道:“某此行是为国事而来,诸位也都是相忍为国。某刚刚接任盐铁转运使,对有些事不甚有兴趣。只想着诸位能尽快配合某完成漕改,某也好回去向陛下复命。”
沈云舟见裴皎然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当即明白这人比想象中还厉害。秉着言多必失的道理,遂笑着将话题引到了它处。
“既然裴相高洁,不肯受礼。”沈云舟微微一笑,“某倒是另有些薄礼相赠。另外也想请裴相在园中下榻。”
话音甫落,裴皎然拱手,“那就多谢沈刺史。某却之不恭。”
见裴皎然无意提及商讨漕改的事,沈云舟也没再谈。反倒是和着场上众人一块谈及江南当地的风物人情,有意无意带上运河一事。
然而裴皎然只听着,偶尔回应两句。其余时候,面上只维持着笑意。
察觉出裴皎然态度,沈云舟见好就收。亲自送她去主院休息。
“沈刺史就送到这吧。”裴皎然站在院门口莞尔。
“那裴相好好休息,某就不打扰。”
等沈云舟离开后,从另一侧的廊庑上走来一人。正是多日未见的房鉴月。
如今她身居上州县令。虽然官职低微,但是也在此受邀之列,足见她的执政能力。
今日的房鉴月身着一身月白襕袍,见到裴皎然,笑着拱手施礼,“没想到还能在此处见到裴中书。”
中书二字入耳,裴皎然牵唇。中书侍郎作为中书省的副职,中书令的副手。在政事堂归中书门下统管后,地位超然。而她又挂了平章政事一类的使职,地位等同于宰相。沈云舟即便官职和她相当,可还是得唤她一声相公。眼下房鉴月这样唤她,仿佛是在提醒她作为中书侍郎的身份。
“我必须来,不来又怎么和他们谈呢?”裴皎然指了指远处的屋舍,“进屋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