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快退下。”太子瞥了眼袁叡,摇摇头,“今日天子赐宴,何必妄言惹怒陛下。”
说完太子转身返回席上,然而太子刚走几步,便听见袁叡继续道:“若陛下您不愿纳草民谏言,草民宁可不做官,就此归于乡野。”
太子闻言步伐一顿。他原先想着的是提点此人一二,可却没想到此人这般不上道。眼下又听得这样的话,顿时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即使是和裴皎然、贾公闾这样的狐狸打交道,他也游刃有余。可偏偏这种一腔赤诚的,他无从下手。抬首看了眼魏帝,太子皱眉。
他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话,会不会让魏帝反感。但是眼下自己绝不能再为袁叡说话。
还没等到他回到座位上,只听见贾公闾开了口,“唉,此人的一腔赤诚实在可惜啊。”
“贾卿何出此言?”魏帝饶有兴致地问道。
贾公闾微微一笑,道:“臣只是觉得此人的一腔赤诚不可多得。可刚登第,就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依臣看,这背后保不齐有人指使。许是乱党余孽所为。”
闻言魏帝移目看向跪在下首的袁叡,语调微冷,“哦?有人指使?”
话音甫落,裴皎然警惕心大起。飞快地瞥了眼贾公闾。
只听见贾公闾道:“独孤峻的叛乱才平定半年有余,眼下又正逢科举。保不齐是某些居心叵测之人,借机抨击朝政,以固大权。某适才见到裴尚书和这位郎君说过话。”
众人闻言皆移目看向裴皎然。长安谁不知裴皎然最先投靠的是贾公闾,而二人似乎又私怨颇多。眼下众人听见这话皆肃了脸。
裴皎然握着酒觞,双眸勾动。一双眼睛似藏着锋芒,手中如擒利刃。这话看似无心,实际上是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阴毒得很。
自从武昌黎死后,她一直在极力抹去身上座主的枷锁,以及依附世族的影子。揣测君王的心思进行利益分割,一次次不留余力地完成君王的安排,以此为自己谋划。甚至推行自通手实,也是为了更好地分割世家利益来巩固皇权,以此淡化身上座主的影子。而在河朔,她以身犯险,便是抱着要以她之血,在皇权上留下烙印。
而贾公闾这番话,却几乎要让她的谋划功亏一篑。哪怕魏帝还想用她,但是信任也荡然无存。祸患则会潜伏在旁。
裴皎然迅速起身从席间,走到袁叡身边跪下,“陛下明鉴,臣不识得此人。臣能走到如今的位置,皆是仰赖陛下天恩。独孤峻叛乱之时,臣在奉天奉驾,如何与逆贼勾结?臣实在不知贾相公何来此言。若陛下对臣有疑,臣愿意让御史台调查。”
说着裴皎然脱了帽,稽首叩拜。
“陛下明鉴,草民的确不认识裴尚书。刚才所言,也皆是草民肺腑之言。”袁叡连忙解释道,身形有些颤抖。
话止裴皎然抿唇闭眸,她方才的话是以退为进,可没想到袁叡居然这般。他的仗义和敢作敢当对她无用,反倒成了递到贾公闾手中的刀子。
裴皎然转头掀眸,看着袁叡。语气颇为严肃,“郎君得天恩,得以入长安赴考。如今登第,自当好好为朝廷效力。岂能因市井流言而曲解陛下设立枢密院的苦心。你阅史书,可知若朝政皆在一人之手的后果?废立天子不过一念之间。你尚未授官,不知晓政令运作,又岂能因个人偏见,对所有事情一概而论。”
在这个世界唯有怀揣实力,才能踏上权力的牌桌。牌桌上的人用大义所构造出美妙的世道,内里其实是充斥着各种利益。内宦能和南衙分庭抗礼,是因为魏帝想用他们遏制住南衙的群臣。现在就拆穿魏帝的心思,明日她就得重蹈覆辙,含恨化作白骨。太子没有点醒袁叡可以袖手旁观,但是她必须点醒袁叡。让他清醒认识到时局如何,更好地保存实力。
她希望袁叡不要硬着头皮,把魏帝逼上悬崖。赶紧服个软,给天子台阶下。史书留给世人的,除了榜样还有血淋淋的教训。东汉时卷入党锢之祸的三君、八俊这些人,哪一个在当时的地位不是举足轻重,哪一个不是当时的佼佼者。他们留在史书上的,正是为了告诫后来者在没有实力前,任何一次犯险出手都是在自寻死路。
袁叡和房鉴月这样的赤诚者,不该牺牲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斗争下。前提是袁叡能明白她的苦心。
魏帝一笑,“裴卿之才,惠国惠民。朕是知晓的。此人之言的确悖逆,不可不查。即刻将此人下御史狱,听候查处。至于裴卿也一块入御史狱待查,以示公平。”
听得魏帝的话,裴皎然舒眉。没把她和袁叡放进神策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御史狱可比神策狱好多了。
鹿鸣之宴至此已到尾声。魏帝起身携太子等人离开。两波金吾卫分别带着裴皎然和袁叡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好遇见陆徵。
押送她的金吾卫,见自己长官在前连忙止步行礼。
陆徵皱眉看着裴皎然,疑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裴皎然微笑看着陆徵,“不过有件事要麻烦陆将军。到我家里转告周蔓草一句,告诉她。我一时半会回不来,请她照顾好碧扉和自己。”
“你倒是淡定。”太子的声音自不远处传入耳中。
闻言裴皎然转头看向朝她走来的太子,面露笑意,“殿下。”
“这个时候进御史狱,可不是好事。”太子皱着眉,“那袁叡还真是不上道。”
“赤血可杀人。”裴皎然微笑看着太子道。
“你……”
等太子回过神,裴皎然已经跟着金吾卫远去。他是惜才爱才的,可也觉得袁叡并不适合留在朝局中。朝局中的平衡变化微妙,不可能因为一人打破皇权制衡相权的规则。
而贾公闾恶意拉裴皎然下水,无疑是想提醒魏帝,这位中书令的有力竞争者是如何走到如今的位置。裴皎然主动提出接受御史台的调查,除了是自保,更是一种政治信号。她莫名背负冤屈,自然需要申冤。而申冤的结果,则是要逼魏帝给她一个合理的安抚。
他想父亲也是看出了裴皎然的意图。这才顺水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