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殿前,裴皎然看了眼张让。拂来的凉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她的衣裳已经悉数被冷汗浸透。
她想倘若那日她答应了太子的招揽。兴许这会就已经身首异处。狠狠掐了掐掌心,裴皎然偏首朝张让一笑,快步下了石阶。
翌日,魏帝召群臣议事。询问了诸臣对于河朔的意见,在未得到自己想听的答案候。把裴皎然提出,以赦免的手段来招降田、王、李三人的想法给推了出来。
随驾的群臣皆无异议。中书门下按制诏发敕,遣使送往河朔交给周燧。
敕书刚刚发出去没多久。先左仆射崔宁也赶来奉天护卫魏帝。不过并未领要职,在崔宁来的第二日,一直称病的王玙也再度回归到人前。
比起之前来说,现在的王玙憔悴不少。和崔、王二人打了个照面,裴皎然朝崔宁拱手施礼,转身往户部的公房去。
说是公房,其实也不过是两间小屋。已是初冬,天气越发寒冷。可城中物资紧缺,众人都得紧巴地过日子。
瞥了眼身旁微弱的碳火,裴皎然示意身旁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僚佐。把火盆拿过去,她身体好,用不着。
两僚佐谢过她,更加卖力地打着算盘。公房虽小,但活还是得干。每人每日的口粮都要一笔笔计算清楚,毕竟谁也不知道要在奉天待多久。
城中屯粮的计算是重中之重,每日都需要将剩余的整理上报。即便不繁琐,可也得仔细核阅。
等两个僚佐计算好,登记在册。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后,裴皎然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又见两僚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挥挥手,示意他们回去休息。自己则继续翻阅账册,计算明天粮食的消耗。
天色渐暗,裴皎然起身重新添了蜡油。
忽听见门口有两吏佐走过,二人似乎是不知道户部公房还有人在。自顾自地讲起话来。
“崔仆射来了不是好事么?怎么王相公还想着杀他,本来人就不够。”
“你没听说么?王相公和崔仆射是一块出逃的,途中崔仆射下马小解了好几回。王相公和陛下说,只怕崔仆射是反贼派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和反贼里应外合。”
“不就是小解的时间长了些么?这一点还能怀疑崔仆射?我看啊,是王相公病糊涂了。”
“这谁知道呢?不过么,独孤峻已经攻打了奉天好几回。陛下不信崔仆射也是正常。”
“也是。行了,快走吧,再不走宫门落钥了咱就出不去了。”
沉默地听完这两个吏佐的对话,裴皎然转头借着月光看向被自己熄灭的蜡烛。桃花眸中闪过思量。
她对崔宁此人有些印象。
低头看了眼自己腰间的金鱼袋,裴皎然唇梢微抿。她手上已经沾了不少血,不在乎再多一条。
毕竟政治总是要有牺牲的。
崔宁死了,被魏帝召去。结果被两力士从背后缢死,尸首则被拖去城外安葬。
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政事堂正在商议对抗独孤峻大军的事。
崔宁的死,没在政事堂激起一丝尘埃。众人似乎都对他的死心知肚明。
“陛下请诸位速到翠微殿议事。”一朱衣内侍叩门,朗声道。
等诸臣赶到翠微宫时,魏帝正一脸笑意地同太子说话。见群臣入内,一挥手免了所有人的礼。让张让宣读手中的书信。
信上说灵武留后孟希全、盐州刺史魏休颜率领的近万大军驰援奉天。除了禀明来意,孟希全又在信上问,大军该走何处支援奉天。
是经乾陵,还是从漠谷走。
飞快在脑中回忆起两地的位置,裴皎然抬头望向魏帝。恰好迎上魏帝的视线。
看着她,魏帝微微一笑,“诸卿觉得孟将军走哪条道好?”
到底是军国大事,还得众人一块商议出个最合适的法子。
趁着众臣议论的功夫,魏帝命张让把舆图铺在地上,供众臣商讨拿主意。
目光落在舆图上,裴皎然蹙眉。
在众臣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王玙上前拱手,“臣以为当走漠谷。若让大军走乾陵,万一惊动了先帝陵寝该怎么办?”
话音甫一落下,左金吾卫大将军徐缄出列道:“王相公不知兵。漠谷是窄道,根本就不适和大军通行。万一独孤峻在其中设伏,援军危矣。”
“即便设伏,我们也能派军相救。若让大军惊扰先帝陵寝才是大罪!”
“王相公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还谈什么惊扰不惊扰先帝。奉天城陷,大魏血脉尽丧于此,你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先帝他们!”徐缄冷哼一声,“再者独孤峻早先前派人伐乾陵所植树木时,怕是已经惊扰了先帝。”
“陛下乃天子,岂能和外贼相比?倘若陛下下诏令大军从乾陵过,因此惊动陵寝。那便是真正的大不敬。我朝以孝治天下,岂能因叛军而废孝道。”
徐缄不理会王玙,拾起地上的竹杖指着舆图道:“陛下,大军可走乾陵北过。附柏城而行,在城北的鸡子堆设营垒。和奉天成掎角之势来抵御叛军。”
二人的争辩声入耳,裴皎然垂首。缓缓退到了人群里。
她并不想掺和进来。
“裴尚书家学渊源,此前又守过瓜州来抵御抵御吐蕃。怎么现在一言不发?”贾公闾慢悠悠道了句。
剜了眼贾公闾,裴皎然深吸口气。从人群中走出,面露愧色,“臣能守瓜州,全赖李将军留下的计策,实非臣一人之功。”她犹豫一会,继续道:“今日这事,臣也不知该如何。”
要她纸上谈兵尚可,可真要让正儿八经地参与进来。她也确实不知道。更何况,贾公闾这话问的突然,听上去处处都有陷阱。还是别回答为妙。
裴皎然的回答,滴水不漏。魏帝眯眼打量着她,眼中闪过思量。
沉寂半响后,魏帝下诏令援军走漠谷驰援奉天。
诏令一下。魏帝挥手,示意群臣退下。
翠微殿外,裴皎然长吁一口气。寒风中送来几缕焦糊味。
这些天独孤峻都没放弃过攻打奉天。为解奉天之围,五日前右金吾将军战死,两日前高重捷奉令出城和独孤峻的部将李日月鏖战于梁山之巅,乘胜追之,结果陷于叛军埋伏中。力竭而亡,头颅也被叛军砍去。
麾下将士奋力救之,终于抢回了高重捷的躯体。魏帝大怮,令有司结莆草为头颅。并让她写诏令追封其为司空。
似有所感,裴皎然站在石阶上。凭栏远眺长安。
“裴尚书当真懂得自保。”太子冰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转身望了眼脸色阴沉的太子。裴皎然垂首温声道:“太子似乎对臣意见颇多?”
“你其实看出来了,漠谷根本不能走。”太子冷哼一声,“你不说……是想干什么?”
“臣不知兵,故不敢妄言军事。”裴皎然舒眉拱手,“臣手头上还有些事没处理,先行告退。”
拢袖抱臂而行,裴皎然神情颇为倦怠。
太子说的没错,她的确懂得自保。可是走在这样的地方,不懂得自保,又能走多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