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户部公廨,坐了一会。裴皎然继续核算着盐利的账册,一页页地翻阅,在上面勾划着。钟鼓声传来,僚佐们鱼贯而出往公厨的方向走,而裴皎然也在这时起身出门。
沿着承天门街,绕了一大圈。裴皎然跨进大社内。下过雨的大社湿漉漉的,脚下的土地也是泥泞无比。平日里除非有祭典,一般无人来此,更别说下过雨之后。到处都是出来觅食的蚊虫。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裴皎然转身。
来人是元彦冲。
她和元彦冲约好了在此见面。
“你应该知道我想做什么了吧?”裴皎然瞥了眼元彦冲,将袖袋里册子递过去,“御史台能不能按制去拿人?”
见元彦冲不说话,裴皎然叹了口气。她明白元彦冲的顾虑何处,她也能理解。
思忖一会,裴皎然换了个语气问,“元御史看了账册有何想法?”
“你是要拿御史台做刽子手?”
裴皎然颔首。
深深地看了眼裴皎然,元彦冲接过她递来的账册。账册上有诸多个被朱笔勾勒出来的地方,皆是和官员贪墨有关。
这本账册一旦让御史台拿着,便如手握屠刀。他们这一党可以得到很多的报酬,甚至可以来反制裴皎然。
“这么做对你没好处。你想要干什么?”元彦冲问道。
看看元彦冲,裴皎然反问,“河朔的局面不太好。元御史,倘若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对付和自己立场不一的人?”
“自然是找个机会除掉他。你把这账册给我,王相公也未必会揽你入麾下。”元彦冲又看了看手里的账册,一脸严肃,“你说的那个人,该不会是李休璟吧?荒谬,王相公怎么可能这么做。神策军正在前线杀敌,他们保家卫国。”
“可神策军是内宦的势力。檀道济当年为何对毛德祖见死不救?桓温为何北伐次次无疾而终?是因为实力不够么?不是,是因为他们和某些人的立场不一样。立场不一,决定了政治分红不同。”裴皎然冷声道。
元彦冲眸中浮起讶然,唇齿嗫喏。
“你想我做什么?”元彦冲问了句。
“我今日在政事堂的议会上,已经提及了此事。涉案的内府局,太常寺还有度支的官员,应当会先观望一会。但是眼下户部一团糟,他们多半会认为御史台不会这么快动手来查。”裴皎然深吸口气,“一切都按照你们御史台的规定来,该拿人就拿人。我会让户部上下全力配合你们。这个交易你觉得如何?”
看着裴皎然,元彦冲皱眉。虽然他承认她给出的利益丰厚,但是保不齐背后有诈。可要是神策正在战场上失利,说不定外朝正的能掌握这股力量来制衡内宦。
察觉到元彦冲目中迟疑,裴皎然猛地握住元彦冲的手,“我知道王玙是你座主,但是你别以为河北的节帅是仁慈的主。这次的战事起了,想要平息不会那么容易。李休璟他尚有一腔热血,不该被埋没在沙场。而追随他的神策军士,只是上位者手中的棋子。他们不清楚中枢的算计如何,他们所信仰的,是身为军人的使命。他们在前线为国杀敌,而中枢冰冷的刀子却落在他们身上。你让他们如何想?”
他们服从军令,在国难当头之际撇下家小从军。可他们不会想到,在他们以为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国家,在平息战乱后可以得到应有的封赏时。会有无情的算计落在他们身上。
在裴皎然的注视下,元彦冲喟叹一声。
“元彦冲。政治本身就是一场没有对错之分的豪赌。但历来弄政者,只可以犯罪,绝不能犯错。一旦犯了错,你就输了。你不是京口派的核心,事后追究无人会保你。”裴皎然目光凝在元彦冲面上,“户部还有事,我先告辞了。”
她和元彦冲到底立场不一。她也没指望他会直接,但是她知道他不愚钝,且尚有一颗炽热的心。
这些都是可以用来利用的。
除了大社的门,裴皎然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堪堪扶住墙,却仍然觉得头晕目眩。
“二娘?”耳畔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裴皎然睁开眼望过去,然而实在头晕的厉害。什么也没瞧见。
对方的手落在了她肘弯上。
是冰凉的甲胄。
大社对面就是右金吾卫的驻地。身旁这人多半是陆徵。想了想裴皎然试探性地问,“陆将军?”
“是我。你还能走么?”陆徵扶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闻问裴皎然摇摇头,“头晕得很。要不然你扶我去金吾卫驻地坐一会?我缓缓,说不定就好了。”
犹豫一会,陆徵扶着裴皎然进了金吾卫的驻地。
在金吾卫一众促狭的笑声中,陆徵扶了裴皎然进屋。
斟了茶递给裴皎然,陆徵道:“这是我的公房,你休息一会。我替你找太医来看看,你这样子多半是染了风寒。”
“我休息一会就好了。再者让太医瞧见我出现在金吾卫驻地,我要怎么解释?”裴皎然饮了口茶,语气中杂糅笑意,“劳烦陆将军替我去户部,寻武绫迦来。”
“好。那你好好休息一会。”
陆徵出了门,嘱咐麾下的心腹军士在门口守着。别让任何人打扰。自己则快步去户部公廨寻人。
等陆徵回来时,裴皎然尚在安睡。他去了户部司,可惜扑了空。武绫迦已下朝归家,他只得返回。
床榻上的裴皎然睡得十分安稳。
垂首望着她,陆徵深吸口气。他有些羡慕李休璟,可以被她出言袒护。
余光瞥见裴皎然身上被子下滑了不少。陆徵弯腰将拾起地上的被子,正欲盖上时。
床榻上的裴皎然忽地睁开眼,手指扣在了他脖颈上,目中一片寒霜。
“二娘是我。”陆徵从齿缝中艰难挤出俩字来。
见是陆徵,裴皎然松手。面露愧疚,“抱歉,我不习惯旁边有陌生人。”
“无妨。你好点没?我送你回去吧。”陆徵温声道。
闻问裴皎然摆首,“不必。我还是自己回去吧,陆将军告辞。”言罢她起身往外走。
“二娘,还在因为那日的事怨恨我?”陆徵冷不丁问了句。
回头看了眼陆徵,裴皎然启唇,“不。”
出了城,裴皎然便去了城里的医馆看病。
大夫说她是劳累过度所致,且有感染了风寒。给她开了几贴药,嘱咐她回去好好歇着。
裴皎然拖着病体,看着金吾卫出入各司的公廨拿人。
短短几日,就有不少官员被抓进御史狱。
饮了口茶,裴皎然合上手中账册。
唯有让这些人无暇顾及其他,才让保证她牌桌的稳定。至于李休璟么?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倘若他无法勘破危局的话。
裴皎然莞尔。
她当另择他人。
执掌度支和内宦争利比她想象中还要吃力许多,但她无法回头。她想要在中枢呼风唤雨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在这条路上跌倒后的头破血流,都是将来她执政的清望。
人生本就是一场负重的长跑,亦要怀着目的为其赴汤蹈火,如此才能不至于迷失在路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