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清明假期为掩,但是裴皎然也不敢过于声张。和周蔓草分别后,打着为先人祈福的名义住进了长安城的玄都观里。
玄都观里的桃花开得正适时,一簇簇地堆叠在一块。香客往来络绎不绝,身上皆沾了些许桃花瓣。
一小道童急匆匆地朝裴皎然跑过来,低声道:“娘子,那家主人请您今晚一更天的时候过府一叙。”
“好。”说罢裴皎然往道童手中塞了二十文钱,“拿去买好吃的吧。今日辛苦了。”
道童闻言展颜一笑,道了句无量天尊。接过裴皎然手里的铜钱,欢呼雀跃地走了。
睇目四周,裴皎然放下帷帽上的白纱。潜进了人群中,跟着人群在玄都观各处漫步。赶在闭坊前进了武昌黎府邸所在的崇仁坊。
站在邸店卧房的窗前,裴皎然目光逡巡在街道上。崇义坊为高官所居处,所以一旦闭坊就比其他地方冷清不少。除了少数几家食肆尚在经营外,其他早早地关了门。
待得最后一家食肆熄了灯,裴皎然不紧不慢地穿上玄色兜帽,悄然离开邸店。借着月光往武昌黎的府邸走。
后门早已有庶仆候着,一见裴皎然来。执灯上前为她引路。
“裴使君,我家郎主已经在屋内候着。”庶仆躬身道。
闻言裴皎然颔首,道了句多谢。缓步上前叩响了门扉。
“吱呀”一声门扉开了。开门的武绫迦冲她一笑,指了指身后的紫袍高官。
“阿耶等你好一会了,我在门外替你们俩把风。”
施然入内,裴皎然敛襟一拜。看着面前神态自若的武昌黎,温声道:“武太师。”
“坐吧。”武昌黎抬手为其斟茶。
热茶入盏,雾气腾升。二人隔着氤氲水雾相视,皆面露笑意。
“说来某和昌黎公约摸有六年未见。”裴皎然浅啜茶水,“不知昌黎公近来可好?”
抬眼睇着裴皎然,武昌黎轻抚胡须,“甚好。清嘉亦是不负我所望,如今得登高位,掌一方民生。实在叫某欣慰。”
裴皎然是他从一众士子中亲自挑的。相比其他主动认他为座主的,他还是更加喜欢这个有几分持才傲物的年轻人。撇开是否出身世家与否,其在政治上的目光就远胜其他人。事实证明,他的眼光没错。
这个年轻的女状元,在执政上的雷霆手段足令人叹服。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就已经是紫袍高官。
“昌黎公,你即知我来意。就不用再说这些客套话了吧。”裴皎然疏漠道了句。
并非她不愿和武昌黎叙旧,只是二人间所谓的座主之情,更多的是各取所需。之前她为避祸,暂居同州刺史也是有自己的考量。但武昌黎重归长安在她的意料之外,如今她登门拜访是需要对方的支持。她也不信,武昌黎会不知道她来意是什么。
见裴皎然已经开启了话题,武昌黎也不讳言,“贾、王二人好不容易才把你踢出长安的局势,你想要回来不会那么容易。再者你在同州的新法尚未成功,何必这个时候回来。我知道你担心河朔的战局,但现在不是时候。”
“我知道。所以我亦在等一个契机。”
看看裴皎然,武昌黎没接过话茬。他知道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王玙说动陛下削藩,但实际上这背后亦有她的推波助澜。她和神策军的李休璟合谋,促成了此处神策军远赴河朔征讨三镇。
就几年前的局势而言,朝廷对三镇的态度都是放纵,把更多的尽力投放到中枢无休止地内耗下。贾公闾为首的科举寒门庶族党和张让等内宦勾结,有意扶持张贵妃所出之子,而他们这些世家,更中意于太子。政治的红利也来源于此,太子顺利登基他们得到的报酬也将更多。
他当日选裴皎然出任晋阳县令,也是想借机查出贾公闾贪墨的钱财,将其扳倒。她非世家,却有着极高的政治眼光。这一点连他自己都自愧不如。
如今她和李休璟合谋,让陛下派遣神策军出兵征讨河朔三镇。无疑是将中枢内斗压在了战事之下,同时借机在陛下面前展现自己的政治手腕。
只是如今的局面,未必都能让她掌握于手中。
武昌黎看着案上烛台,指着烛火道:“我记得昔年与你见面时,你案上亦有盏灯。你可知道你如今之举,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
品出武昌黎话中深意,裴皎然对答,“我已身处浪潮之高,避无可避。可是昌黎公觉得陛下调你回来意欲何为,如今您真的能镇住贾公闾和王玙他们么?您亦在局中。”
武昌黎睨了裴皎然一眼,目光中杂糅些许笑意,“你怎知我不能破局?更何况谁说身在局中就不能破局,清嘉莫被薄雾蔽眼,不知深渊在脚下。”
“若能破局,昌黎公又怎会只在太师的位置上?”裴皎然一笑,瞥见他盏中已空。又替他斟了茶,语调款柔,“王玙无容人之量,更无贾公闾之才,又嫉贤妒能。老师此番回京也是他为了将我推至险地所为。”
“可你自己也没想到。贾公闾会把消息透给王玙,让他成了晁错吧。”武昌黎悠悠道了句。
他想不仅他看出了裴皎然的伎俩,贾公闾多半也看穿了她的伎俩。
抬首迎上武昌黎的目光,裴皎然牵唇。她的确没想到贾公闾会看穿她的伎俩,把消息透给王玙。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布局,反正这两个人谁做晁错都行。她需要的只是中枢有位置空出来,而她借着积攒的势力补进去。眼下的中枢已是一团乱,王玙看似占尽上风,实际上已经落进贾公闾借她手步下的陷阱里。
裴皎然转头看向身后窗户外透进来的一缕月光,敛眸喟叹一声,“谁是晁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藩镇打的是清君侧,杀王玙的名义。可眼下左藏入不敷出,神策军的征讨随时有可能终结。届时朝廷为了平息藩镇怒火,只能杀王玙以平众愤。王玙一死,藩镇罢兵。可朝廷也会因此失去制约藩镇的能力,老师真的希望看见藩镇继续坐大么?”
说完裴皎然忽地起身,抽出武昌黎搁在一旁书案上的宝剑。剑刃揽下月色清晖,她屈指轻抚剑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以削兵之名来逼反三镇是我的主意,只因我想替中枢固权。而今左藏重新陷于阉竖之手,如巨蠹附于帝国躯体,若是仍其如此,朝廷危矣。清嘉愿意再入险境,为国除奸佞。”
武昌黎睇向远处的裴皎然,一笑,“你这话拿来诓别人合适,拿来诓我不行。清嘉你没藏住你眼里的野心啊。”
闻言裴皎然和手一拜,“已入此中,没有野心怎么走下去?老师若是能助我重新执掌户部,我可保武家千秋。”
“武家能到几时,岂是你我能定论的。”武昌黎眯眸意味深长地看向她,“不过你想要重新回到户部,还是得要个契机。如今那位户部尚书是贾公闾扶持的傀儡,真要论起敛财的手段远不及你。所以你得给他使个绊子,他倒了你才能回来。”
一言落下,武昌黎阖眼。显然他是要将话题止在此处。
看透了武昌黎所想,裴皎然非常识趣地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