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首望向同州别驾,裴皎然轻笑,“当初置军镇时,陛下有敕令。取百姓荒田一百顷,充作军田。但因屯田零碎,难以耕种,遂令合阳县每亩出粟二斗。但是我仔细算过,这笔税属于额外的钱,不应该只单加在一县的百姓头上。由一州共摊,才能均平。”
话音落下,在座众人皆缄默不言。
“诸位可还有疑惑之处?”裴皎然温声问。
她原意只是要同州大小官员,知晓政令的内容,并且能在大方向和她保持统一战线。免得政令一推行,自己人这边又不知情,上下皆乱作一团。
“既然诸位都知晓了政令的内容。徐主书你带人把政令抄录好,交给刘司马由他带人发送到各县去。”裴皎然沉声吩咐。
“喏。”
州府会议一散,众人相继离开。徐主书办事效率,不过一个时辰就将政令抄录完毕,且政令已经在下发至各县的路上。
最先收到政令的是党承弘。他此刻刚刚解决完族中事务,正在家中老仆搀扶下而行。前几日他不慎摔到了腿,不良于行。奈何族中又不满他擅自和中枢官员合作,非要他开宗祠议事,他只能前去。
结果刚进门,家中仆役就给他送了州府的信来。
“郎君,这州府到底什么意思?今天他们找你是不是也是为此事来的?”夫人崔氏摆手示意仆役退下,自个上去扶着党承弘。
党承弘闻言轻叹,“世道诡谲,本就风大难行。他们可以不知水深浅,但是我必须要知道。这裴刺史瞧着和气,可实际上她远比同州历任刺史都有手段。她说的没错。党家要是想保证一帆风顺,少不得要委曲求全。这些年中枢与地方财利之争,费了多少心思。若我再不能洞彻实情,党家危矣。”
此前他们因担心权力被中枢侵吞,故而对裴皎然下手。谁曾想反被她摆了一道。如今权德晦身死,他们身上仍旧绑着谋杀制使府主的罪名,被其掣肘。要是他不同意,这事就不可能善了。
朝廷自会以更加残酷的手段侵吞权力。即使能侥幸活下来,将来的子孙后代再想入仕也不会容易。他适才看了新的政令,从根本来说还是得他们有益的,但是比起财富来说,他更想将子孙后世寄托在政治中。
从各方面来看,裴皎然都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作为中枢要臣的她,除了拥有话语权以外,还有事权。而这检校二字,则是代表她是作为中枢话事权存在。对于他们这些士绅和州府僚佐来说,是联通中枢的上升渠道。但党家其他人没有看出其中门道来,反倒觉得是他的错。
“但是真要这么论,和裴皎然合作我们真能得到好处么?”崔氏递了茶过去,“家里从来都讲究一个同气连枝。党家之所以有此繁荣富贵,是因为靠着地利和大家协力扎根。可咱们要是真的和家里关系闹僵了,分了宗。力量也就不均了,其他人会不服。在州府真的还能说上话么?”
“有时候人少,也未必是坏事。”炎夏易渴,党承弘说着又给自己倒了盏茶。
“这裴皎然不过二十出头,就已是紫袍重臣。她这回来同州,一方面是想替中枢巩固权力,一方面则是为自己铺路。这新法一旦推行成功,对她的好处可不只一点。而且我感觉她这么着急推行新政,多半和朝廷这次反攻河朔有关。”
吩咐婢子去取些冰块和瓜果来,崔夫人问道:“河朔?河朔都叛离朝廷多少年了,以往都是放任不管。怎么这回又突然想起来打河朔,这军费够么?”
接过婢子递来的西瓜,党承弘咬了口瓜,“这是问题的根源。如今支度国用多仰仗江淮二道,可也不是取之不尽。三镇赋税不纳朝廷,谁知道他们有多少钱。此前不是出了削兵令么?各道都很配合,我听说河朔那边疑心此事是朝廷故意为之,是想试探他们的态度。正巧成德节度使病死了,三镇索性以此试探下中枢的态度。”
“不曾想朝廷是真的想削藩,三镇见状只能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反了。眼下三镇已经反了,朝廷自然不可能再去求和。这场仗不管怎样都得打,打赢了三镇。以后再有藩镇想反,也得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实力。”
“可打仗本来就劳民伤财的,这回又同时打三个藩镇。朝廷哪有那么多钱来支撑,到时候还不是要从我们身上取。”崔夫人忧心忡忡地道。
将瓜皮放在盘里,党承弘拿帕子抹了嘴,“所以啊,我怀疑朝廷之所以同意裴皎然的奏疏,多半和此事有关。不过么,朝廷这回赢了也好,纳了三镇的税。其他各道的压力也会小上许多。往后大家的日子都好过。”
“朝廷有心削藩是大势,推行新令也是大势。既然躲不过,何不如借势而为。说不定我们还能借势有一飞冲天的机会。可要是不长眼和朝廷对着来,大抵就得去看茂陵了。”
听着他的崔氏点了点头,却仍旧一脸担忧地道:“话虽如此,但是你刚才也说了。这新上任的裴刺史,不好相与。以往州府困难的时候,咱们没少补贴州府。州府的工事,咱们也贴了不少钱。可以后家里人想在州府讨个闲职来,只怕也很困难。如今换了个人,你又得重新找门路来。一家的担子都在你肩上担着,我担心要是没处理好,他们给你找麻烦。”
“无妨。政治互惠,总得让对方先看到诚意。而且此前裴刺史也和我说过,我们只要和她保持大方向一致,其余都可以商榷。所以我们先配合她推行新政,余下的我们在宴席上慢慢谈。”党承弘温声道。
说完他的目光瞬时沉了下去。他心里清楚裴皎然那些政令,要是真按照她的想法来。压力就落在地方头上了,但是中却是实打实地收到了该有的赋税。
中枢没了压力,支度国用上也不用束手束脚。
“那过几日去州府和她谈谈?”
“我也有此意。就我们几家,一块去州府和她谈谈。只怕她现在不会见我们。”说着党承弘叹了口气。